因為是書院開院第一天,夫子不會授課,所以下學的時間會比較早。


    當夫子宣布下學後,其他人三三兩兩地結伴離開,沈卿雲落在最後,慢悠悠地收拾好書本,然後輕輕地帶上門離開。


    走出集賢書院的大門,馬車早已等候多時,沈卿言也已坐進馬車內。沈卿雲沒有上車,他和沈卿言還不太熟,上車也隻是相看兩無言,徒增尷尬。沈玉隱還未出門,他幹脆立在車外等著,好一會兒才見她急匆匆地小碎步跑出來。“抱歉,讓你們久等了。”


    沈卿雲趁沈卿言還沒掀車簾,豎起一根手指壓在唇上,同時眼神斜向馬車的方向朝她示意,輕聲道:“隱隱,注意儀態。”


    還未開院的時候,沈文翰在家裏讓他們三個好好培養感情,沈卿言認為沈玉隱儀態輕佻,平白浪費了學院的名額,毫不留情地當麵數落了她一頓,試圖激怒她從而證明給父親看,結果沈玉隱從頭到尾端著一張微笑臉態度十分懇切無辜,讓沈卿言還有更多後招都沒有借口發揮,就像拳頭砸進棉花裏一樣無力,他甚至還被父親誤會是在欺負新來的妹妹。


    沈卿言對這個初來乍到的小妹妹沒有任何感情,隻不過是同住在一個屋簷下的陌生人而已,但既然沾了沈家的光,就應該學會乖巧懂事,還像個山野丫頭一樣冒冒失失沒有規矩,實在是有失體統。


    沈玉隱心領神會,她配合地整理了一下儀容,步履輕盈地踩著小板凳進了馬車,朝沈卿言喊了一聲“大哥哥”後坐在他對麵。


    沈卿雲上來之後自覺地坐在沈玉隱身旁,沈卿言微微擰眉,語氣生硬道:“男女有別,沈卿雲你給我坐這邊。”


    沈卿雲彎了彎眼角,“大哥哥又不喜歡妹妹,可我喜歡。人總是趨利避害嘛,這是本能。”


    說完這話兩人盯著自己的腳尖不再看他。沈卿言莫名地生出一股煩躁,這倆人還真是一對感情要好的兄妹,誰都插不進去,難怪父親要認她做女兒,怕不是愛屋及烏。


    下了馬車,三人各自回了自己的屋子,一直等到暮色降臨,該用夜飯時才出門前往正廳。


    沈家的飧食很豐盛,荷葉雞、五香鱖魚、龍井竹蓀、三鮮瑤柱、酥卷佛手、糖醋魚卷、珍珠魚丸、桃仁雞丁……滿滿地擺了一大桌。沈老夫人上了年紀牙口不太好,沈文翰特意囑咐廚房每天燉一碗軟爛可口的板栗鴨肉。


    沈家隻有嫡子嫡女才可以和長輩在一張桌上吃飯,庶子庶女隻能擠一張小桌。以前五個庶女吃的都是大桌擺不下的飯菜,菜品也算不上多好,但自從沈卿雲和沈玉隱兩人進了沈家和她們共用一桌後,她們的飯菜明顯比之前好上很多。姑娘們心知肚明,這全都歸功於沈卿雲,果然兒子跟女兒就是不一樣。


    姑娘們一開始都揣著忐忑的心與他相處,但日子漸漸地久了,她們發現沈卿雲雖然不怎麽愛說話,脾氣卻極好,但這份溫和僅限於對待沈玉隱。


    小桌是沒有布菜丫鬟的,想吃什麽菜隻有自己動手。沈玉隱初來乍到,性子還有些拘謹,每次都是沈卿雲為她夾菜盛湯,她隻管指,他隻管動手,看的一眾姐妹好不羨慕,隻可惜她們沒有福氣有這樣貼心的哥哥。


    有一次沈玉茹試探性地請他幫自己夾個魚丸,沈卿雲像是沒聽到一樣自己吃自己的,弄得沈玉茹尷尬地不知如何自處,最後還是沈玉隱用手肘戳了戳他,沈卿雲這才夾了菜給她,但沈玉茹也吃不下去了。從那之後,所有人都知道,隻有沈玉隱才是沈卿雲的妹妹,她們誰都入不了他的眼,再也沒人主動上前自討沒趣。


    沈老夫人同沈卿言有說不完的話,大桌上不時傳來歡聲笑語。相比大桌的熱鬧,小桌就顯得冷清寂寥多了。明明也是坐滿了一桌的人,但卻因為多了兩個閑雜人等而顯得格格不入。沈卿雲單獨一個男丁坐在姑娘堆裏,其他人就是想說些什麽也不好意思主動開口。


    沈家的小姑娘們養在後宅,每天的日常無非就是賞花戲鳥閑聊,沈卿雲和沈玉隱融入不了她們的氛圍中。沈玉茹曾提醒沈玉隱沈卿雲一個男丁與她們同桌不太合適,沈玉隱隻是笑笑。“都是親生的血緣,還分什麽親疏呢”,倒讓大家對沈卿雲的排斥稍微減弱了那麽一點。


    大姑娘沈玉嬌忍受不了桌上沉悶的氛圍,用手指著沈玉隱毫不客氣道:“喂,你好歹搶了我們眾姐妹唯一的機會,還不快給我們說說今天去集賢書院的見識?”


    這個語氣和姿態真是相當的不客氣,沈玉隱頓時麵色一僵,訕笑著正要說話,大桌上的沈文翰突然看了過來,同時發出一聲“嗯”的綿長鼻音。


    屋內頓時一片安靜,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沈玉嬌身上,看的她麵紅耳赤,渾身不自在。


    “爹,我剛剛是在同小妹妹說話呢……”


    “食不言寢不語,這是我對你們的一貫要求,你大哥哥說話是要回答你祖母的問話,你又是什麽理由?”


    沈玉嬌咽了咽口水,聲音逐漸低了下去,心不甘情不願地回話:“我……我不說了還不成嗎……”


    “記住就好,不許欺負幼小。”


    沈玉隱這才鬆了一口氣。


    經過這麽一出,小桌上的飯菜也變得索然無味。沈卿雲視若無睹,又夾了兩三筷子,放下碗筷,道:“我吃好了,你們慢用。”


    沈卿雲起身走向屋外,他一離開沈玉隱也不會多留。她快速填了幾口飯,輕聲道:“我也用好了,你們慢吃。”


    等看不見兩人的背影,沈玉嬌才敢小聲道:“一個野種!一個‘偽小姐’!還真是絕配!”


    二姑娘沈玉容柔聲寬慰她,“大姐姐,他們是沒有規矩約束長大的鄉下人,我們是富家小姐,跟他們置氣豈不是拉低了我們的身份。而且爹很看中這個流落在外的兒子,我們隻不過是女兒,你跟他們過不去豈不是在打爹的臉麵?”


    沈玉嬌雖是姨娘所出,但因為生母崔姨娘與沈老夫人是表親關係,而且前幾年新夫人未進門,管家大權都由崔姨娘把持,所以自小也是嬌生慣養,根本受不的一點委屈,和溫婉乖巧的雙生妹妹沈玉容完全是兩個反麵。而她最害怕的人就是父親沈文翰,因為沈文翰不喜歡崔氏,對她和沈玉柔也是“恨屋及烏”。所以隻要是跟沈文翰相關的人或事,她都持敬而遠之的態度,再小心謹慎不過,生怕觸及他的逆鱗,今天她確實是失了分寸。


    沈玉隱追著沈卿雲走到他身旁,她小心翼翼地瞧著他的臉色,道:“你不高興了嗎?”


    沈卿雲很無所謂地攤手,“一個性情使然的小姑娘而已,有什麽好計較的。沈家有那麽多人那麽多雙眼睛,我們的一舉一動都落在他們的眼裏。我們越是顯得好欺,他們就越不會把我們放在眼裏,正合我們心意。本來我倆的身份就很尷尬,再則你以為父親沒有眼睛不會看嗎?


    她們可以隨意欺負我們,但我們若是把這些事擺到明麵上來就不好看了。她們家生的總比我們外來的占據優勢,光憑父親一個人想改變所有人的想法和行事太難了,但他隻要知道我們是劣勢的,心裏的天平總會往我們這邊靠。”


    沈玉隱隻會點頭表示認同,在她眼裏這個哥哥是最寵辱不驚的,隻要聽他的話總不會吃虧。


    兩人邊走邊閑聊了一陣今日在書院的見聞,沈卿雲順路將人送回院落,沈玉隱福了福身子轉身進了屋門。


    沈卿雲回自己屋後剩餘的時間都埋在書堆中,除了溫書就是練字。他不喜歡吵鬧,沈文翰就隻給他撥了兩三個下人,而且也不用他們進屋貼身伺候,就在屋門外候著,有事才叫他們。


    沈卿雲在桌前一坐就忘了時間,直到下人將點好的油燈擺上來,他才注意到天色漸晚。


    起身舒展了一下身體,走出屋門在院落裏四處走走放鬆腿腳,過一會兒才洗漱上床歇息,一夜無夢。


    第二天卯時,三人起床先去給老夫人請了安,然後坐上馬車前往書院。


    到了集賢書院大門正好遇上白毓琇,三人行禮道:“夫子早。”


    白毓琇聽到聲音回首,看著三個身高剛夠到自己手腕的小人兒,麵上浮現溫和的笑容,“嗯……我記得,是沈同學,對吧?”


    “是!”


    “要跟夫子一起走嗎?”


    “好!”


    白毓琇抬手撫上兩個男孩的發頂,小孩子柔軟的發絲纏繞在指腹間,讓他不禁多揉了兩下。


    沈玉隱在來的路上就已經聽沈卿雲說過白毓琇是他的夫子,沈卿言也說這位白夫子是集賢書院新來的,也是最年輕的夫子,年紀輕輕就才華橫溢,名滿洛陽。今日一見,頓時覺得這人不僅容貌生的好,性情也是十分的溫和。


    沈玉隱對所有對他們兄妹好的人都懷有極大的善意,對方的任何優點她都會放大無數倍,當下便不自覺脫口道:“夫子,您脾氣真好,人也長得好看。”


    “沈玉隱!”沈卿言立刻就想捂她的嘴,沈卿雲伸手去攔,“夫子都沒說話兄長你急什麽,別嚇著小妹妹了。”


    “你還好意思說,你都不管管你妹妹!”


    “那也是你的妹妹呀。”沈卿雲認真道:“妹妹天性單純直率,誰對她好她就喜歡誰。白夫子人好她自然就說夫子的好話,小孩子是最真誠的,難不成兄長你以為夫子會因為妹妹的言辭而誤會什麽?或者是責罰她出言不遜?”


    沈卿言噎住,他學的是詩書禮儀,平時處事也是小心規矩謹慎用詞,對沈玉隱這種類似於冒犯的話自然是敏感的。


    “好了!”白毓琇趕緊製止住這場即將演變成爭吵的辯論,用戒尺一人敲了一下,“這點小事有什麽值得爭吵的,聒噪!”


    白毓琇拿出夫子的氣場來,三人自然不敢再出聲。


    白毓琇看向偷偷望著他的沈玉隱。她小小的臉蛋上粉白玉嫩,眼珠烏黑澄澈,似乎還能倒映出人影,看的人心裏不由得生出無限喜歡。“謝謝你的讚美,但是這些話還是留給你的哥哥和未來夫君,在書院裏要端莊持重,以後不可再這麽輕率了,聽到了嗎?”


    沈玉隱乖乖地點頭,聽話的應好保證。


    “這才像話,進去吧。”


    “好。”


    沈卿雲走進學堂時,學堂裏已經坐了大半的人,他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拿出書本開始朗誦。像他們這種剛入齡的新生,課文釋義可以慢慢理解,但記憶背誦是必須要求的。


    早修過後正式開始上課,白毓琇首先點了沈卿雲的名讓他起來背誦昨晚預習的課文。好在他昨晚提前預習過,也不是毫無準備,一通流利的背誦,白毓琇神情肯定,道:“坐。”


    “古者八歲入小學,故《周官》保氏掌養國子,教之六書,謂象形、象事、象意、象聲、轉注、假借,造字之本也。你們目前最重要的是基礎,對書本的掌握程度將影響著你們將來學問的發展。”白毓琇道:“書讀百遍,其義自見。現在要你們理解課文釋義還太生澀,但一定要能看能讀會寫。從今日起,你們每天下學後必須背誦一篇文章,第二天我要抽背。同時回去找字帖臨摹練字,見字如見人,字都寫不好,怎麽好意思稱自己是讀書人。”


    “學生受教!”


    回到沈家後,沈卿雲和沈玉隱一起找沈文翰要臨摹字帖。沈文翰先給了沈玉隱一本,又在書房翻找一番,找到了一本沒有署名的字帖。


    這本字帖從外觀上看保存得很好,平平展展。書頁雖然已經泛黃,但並不影響字跡的清晰分辨,字體行雲流水,神韻飄逸,可見字帖的主人風流瀟灑的風格。


    “你拿這個去練吧!”沈文翰將清潔過的字帖交到沈卿雲手上,然後在他耳旁低語幾句。沈卿雲原本有些懷疑的態度在聽了他的話之後立刻就化為欣喜,他珍愛地撫摸著字帖的封麵,道:“多謝父親!”


    沈文翰拍拍他的頭,“去吧!”


    沈卿雲高興地拿著字帖離開,沈文翰在身後注視他的目光柔和慈愛,等到他的背影消失在視線中,沈文翰的神情逐漸地轉換為苦澀。


    沈卿雲拿到字帖後很是興奮,翻閱了很久才開始練字。他落筆時全神貫注,目不斜視,整整在桌前待了一個時辰才稍作歇息。


    用過飯後,沈卿雲特意叫上沈玉隱來他院子裏。沈卿雲拿著自己抄寫的一摞紙張在她麵前炫耀,沈玉隱不明白他為何如此雀躍,接過來左看右看,字倒是寫的挺好,沒看出別的花樣來,但她還是用肯定的語氣道:“哥哥寫的真好看!”


    沈卿雲見她不明白,遂小聲同她說了幾句話。沈玉隱原本漫不經心的眼神在聽他說完後立刻轉換為不可置信。她抬眼看向沈卿雲,目光裏全都是疑問,沈卿雲肯定地朝她點點頭。她將手中的紙張重新一頁一頁認真翻閱,這次她看的很認真,由衷地感歎:“真好,是爹爹給的那本字帖嗎?”


    “正是。”


    沈玉隱將紙張還給沈卿雲,“爹爹既然給了你那本字帖,那哥哥就好好練。我也許久沒練字,都有些生疏了。”


    第二天早修剛開始,白毓琇將學生前一天練字的紙張收上去批閱。


    沈卿雲麵上平淡無波,心情卻有些期待。他昨天練了很久才挑出最好的一張交上去。畢竟還是小孩子心境,到底是期望得到師長的表揚和認可。


    白毓琇翻到一頁紙,看的眉頭逐漸擰起。底下坐著的學生頓時心都懸了起來,能讓夫子臉色這麽難看,難不成是哪個倒黴蛋寫的不好?


    “沈卿雲!”


    “到!”沈卿雲一聽到夫子點自己的名字,立刻就站了起來,瞬間感覺來勢不妙。


    他盡量調整自己的表情看上去沒那麽期待,萬一會錯意了平白惹人笑話。


    白毓琇捏著沈卿雲練字的紙張,語氣平靜地聽不出任何情緒,“拿回去重抄!”


    沈卿雲內心一堵,但麵上仍保持謙卑,走上前去拿回自己的課業。


    其他人在下麵竊竊私語起來,白毓琇製止他們,對沈卿雲道:“字本身沒什麽問題,但作為學生,不應該過早練習飄逸的風格,回去重新找本行書的字帖來練。”


    “是……”沈卿雲覺得自己今天大概一整天的心情都不會好了。


    誰知下了課後,白毓琇卻將他單獨叫了出去。


    “字帖哪兒來的?”


    沈卿雲心裏一跳,麵色沉靜道:“父親給的,讓我參考參考。”


    “這樣啊……”白毓琇尾音拉的老長,沈卿雲試圖從白毓琇的語氣裏探聽出什麽,白毓琇卻突然話音一轉,俯下身對他悄聲道:“那字確實寫的不錯,你有空還是多練練。”


    “啊?”沈卿雲一臉茫然,他這是什麽意思,明明課上還讓他重抄,現在卻……


    白毓琇解釋道:“我課上之所以那麽說是因為你交的是課業,課業的字肯定是要表現正氣與精神,但是課下就沒什麽了,那字確實寫的不錯,你什麽時候有空也把字帖借夫子觀摩一下?”


    沈卿雲有些哭笑不得,他心裏此刻已經完全沒有剛才課上對白毓琇的怨懟了,他還以為這個人是發現了什麽,結果是他自己想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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