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趕來的龍禁尉看見的正是這樣一幅令人不敢置信的畫麵。


    穿著粉色衣袍的少年像一隻蝴蝶, 蹁躚著落入皇上懷中,而皇上緊緊抱著他,輕輕轉了半圈, 臉上沾滿晶瑩的淚水。


    曾經心髒中了一箭都未曾露出痛苦之色的皇上竟然哭了, 但他的眼角眉梢卻是帶著笑的。


    在最令他感到痛苦的一個夜晚, 他竟笑了。


    街道內外站滿了龍禁尉,卻沒有誰敢上前打擾兩人。他們之間的氛圍太過美好,也太過靜謐, 而此刻的京城需要這樣的靜謐。


    鳳冥抱著莊理不舍放手。


    莊理被抱得高高的, 雙腿無法碰觸地麵, 隻好輕輕拍打鳳冥肩膀,“放我下去。”


    “不放。”鳳冥把臉埋進他頸窩,嗓音沙啞。


    “我想進去看看。”莊理指了指對麵的小院。


    站在他們周圍的龍禁尉一個個頭皮發麻, 如臨大敵,唯恐皇上又受刺激。


    但鳳冥隻是身體僵硬了一瞬就低沉地回應:“好。”


    他把莊理輕輕放下,然後牽著對方的手,緩緩走進這個曾經令他生不如死的地方。


    跨過破碎的木門,繞過一堵斑駁影壁,一座四四方方的小院出現在眼前,院子的每一個角落都長滿了雜草, 彌漫著陳腐的氣息, 兩條鏽跡斑斑的鐵鏈從一棟小屋裏延伸出來, 掉落在一口深井前。


    鳳冥握緊了莊理的手腕, 麵容似乎十分平靜, 漆黑眼瞳卻又浮起絲絲縷縷的紅芒。


    這個地方對他來說不啻於地獄。


    若不是莊理與他一塊兒走進來,他定然無法保持現在的平靜。


    莊理自然能感受到鳳冥內心的洶湧澎湃,連忙用雙手抱住他的胳膊, 把臉頰也貼上去,裝作一副害怕的模樣。


    於是鳳冥什麽都顧不得了,連忙把少年抱入懷中輕輕拍撫,“莫怕,有我在。”


    說著“莫怕”的時候,奇跡般的,他內心的波濤竟也慢慢平複。被人需要的感覺讓他漂泊不定的心忽然就找到了皈依的去處。刹那間,他意識到,如果連自己都敗了,潰了,身邊的少年又該怎麽辦?


    他現在不是一個人了,他不能輸,也輸不起。


    隻這一個領悟,鳳冥紛紛亂亂的腦袋竟完全恢複了清明。重新審視這個小院,那種陰森可怖的感覺也消失了。


    拋開過往慘烈的記憶,它也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居所而已。


    鳳冥僵硬的身體一點一點放鬆下來,用腳尖碰了碰那兩根鏽跡斑斑的鐵鏈,竟開始用尋常的語氣講述自己的過往:“由於我武藝高強,先帝怕這個院子困不住我,便命人打造了這兩根鐵鏈鎖住我的雙腳。”


    他指了指那棟小屋,又指了指眼前的深井,“我的活動範圍僅限於從這裏到那裏。”


    鳳冥心平氣和了,莊理的內心卻開始掀起狂風驟雨。他連忙抱住鳳冥的腰,把自己乍然扭曲的臉埋進對方寬闊的胸膛。


    如果能早點穿越過來,他一定會弄死先帝。


    7480搖頭感歎:“這個神靈好慘!”


    鳳冥以為莊理在害怕,於是拍著他的脊背輕聲安撫:“不怕不怕,都過去了。”


    這句“不怕”說的越多,他的心也就越堅固。安慰少年的同時,他也完成了內心秩序的重建。


    心態更平和了一些的他語氣也變得輕鬆自如:“這兩條鐵鏈本是為我量身打造,根本無法掙脫。但是多年前的今天,當我舅舅拿出鋸子準備把它們鋸斷時才發現,我骨瘦如柴的雙足竟然略一收縮就能從環扣裏脫出。這倒是幫我舅舅省了很多事。”


    莊理勉強調整好表情,這才離開鳳冥的懷抱,看向鐵鏈的環扣,繼而紅了眼圈。


    他難以想象當年的鳳冥是有多瘦才能把雙腳從這麽小的圈裏掙脫出來。


    鳳冥一直關注著他,見他似是想哭,便立刻伸出手掌遮住他的視線,低聲道:“好了好了,莫看了。”


    可是他這一抬手,莊理卻又看見了他布滿深深齒痕的手腕。


    莊理聰明絕頂,幾乎立刻就意識到這些齒痕是因何留下的。餓到極致的時候,鳳冥竟咬破手腕,開始吸食自己的鮮血。他被逼到了絕境的絕境,餓得連自己的血肉都想吃。


    莊理隱忍了許久的眼淚一顆接一顆地落下,一隻手抓著鳳冥的手腕,另一隻手用力撫過這些齒痕,似乎想把它們全都抹掉。


    柔嫩的掌心劃過皮膚,擦出滾燙的溫度,連帶也溫暖了鳳冥的心。他抱住少年柔聲安慰:“別難過,它們早就好了。”


    然而莊理卻知道,外傷易治,心傷難愈。這些齒痕永遠留在了鳳冥的皮膚上,同時也深深烙印在他心底。這是他終生難以遺忘的痛苦。


    於是莊理捧著鳳冥的手腕送到唇邊,一個一個親吻那些齒痕,嗓音沙啞地說道:“這樣就能好了。”


    少年的嘴唇柔柔點觸著自己的傷痕,帶來難以言喻的酥麻與滾燙。在這一瞬間,鳳冥千瘡百孔的心竟真的愈合了,嫩芽、鮮花和泉水,一切生機勃勃的事物在他原本幹涸的心胸裏瘋長。


    他激動地渾身顫抖。


    莊理抬眸看他,勾唇笑了。


    於是鳳冥生機勃勃的心室裏又開出一朵嬌豔欲滴的芙蓉花。


    莊理抬起自己還裹著紗布的手,嗓音清甜:“你也給我親親。”


    鳳冥像虔誠的信徒一般捧住這隻手,小心翼翼地在裹著紗布的掌心上吻了吻。


    莊理立刻拆掉紗布,讓他看自己早已脫痂並長出粉紅嫩肉的掌心,語氣輕快:“你看,我的傷也好了。我說過這個方子很有效吧?”


    這麽多天過去,這點小傷早該好了。


    鳳冥明知道莊理在玩小把戲,卻也止不住地笑了。在曾經最為恐懼的地方,他由衷感到了快樂。


    莊理卻在這時踮起腳尖吻住了他上揚的唇角,趁他驚愕的時候伸出舌頭,滑入他的口腔……


    這是一個比煙花絢爛,比泉水清甜,比蜜糖粘稠的吻。頭頂的星空隻四四方方一小塊,卻足以把星輝灑進兩人的眼眸與心底。


    一個吻剛結束,莊理緩了緩,又開始第二個吻、第三個吻……


    鳳冥除了緊緊抱住他,迫切地回應,什麽都不能想。


    慘烈的記憶,痛苦的過往,狂暴失控的心魔,全都化為烏有。


    守在門外的龍禁尉看見糾纏在一起的兩人,連忙脫掉大氅,掛在門框上,免得外界窺探到這旖旎的一幕。


    莊理把暈頭轉向的鳳冥推倒在高高的草叢裏,坐在他腰上,雙手摟住他脖頸附耳低語:“我要把你所有的痛苦記憶都變成美好。我要你從今以後每想起這個地方,腦海中就隻會浮現我們纏綿的畫麵。”


    鳳冥本就被吻得暈頭轉向的腦袋頓時更暈了。


    “你在說什麽?”他不敢置信地問。


    莊理慢慢解開自己的發冠和衣衫,瀑布一般的青絲順著雪白細膩的皮膚流淌,畫麵美得如夢似幻。


    鳳冥隻看一眼,魂就丟了……


    ---


    天光破曉之際,鳳冥用自己的外袍裹住累得沉沉睡去的莊理,從小院裏跨出來。


    守了一夜的龍禁尉紛紛半跪行禮,卻未曾發出聲響。他們自然知道不能吵醒皇上懷裏的少年。


    鳳冥抱著莊理登上馬車,把人妥妥帖帖地安置在膝頭,用雙臂牢牢固定住,這才低不可聞地吩咐:“把門修一修,兩根鐵鏈子拆掉,井裏的樹葉撈出來,小屋裏的家具全換上新的。”


    他曾視此處為地獄,卻又在這裏經曆了天堂。那些痛苦不堪的過去,竟真的被昨夜的綺麗清洗得一幹二淨。


    “說不定朕日後會回來小住。”在內侍不敢置信的目光中,鳳冥語氣平靜地說出這句話。


    內侍領命而去,心裏震撼難言。他總覺得今天的皇上格外不同,仿佛脫胎換骨了一般。


    已經錯過早朝的鳳冥並不急著回宮。懷裏抱著摯愛的感覺讓他沉迷。


    他一再吩咐車夫放緩速度,切莫趕路。


    暖暖的陽光照射進來,他連忙用自己的手掌遮住少年沉睡的臉,免得光線把對方喚醒。


    莊理卻還是蘇醒過來,意識到天已經亮了,便自然而然地說道:“你不帶我去承恩公府給你的家人看一看嗎?你娘的牌位也在那裏,咱倆已經定下了,總該見見長輩吧?”


    鳳冥:“……”


    他還以為昨天的快樂已經是極限。


    “調頭,去承恩公府!”鳳冥高聲下令,語氣急促。


    外麵的馬匹和侍衛又是一陣忙亂。


    抵達承恩公府後,鳳冥牽著莊理的手大步走進祠堂。昨天的他眼珠赤紅,情緒狂亂;今天的他眉開眼笑、心情闊朗。


    “這是我娘,這是我舅舅,這是我外祖父,這是我外祖母……”他一個一個介紹自己的親人。


    莊理手中捏著三炷香,一一彎腰行禮,語氣慎重:“見過娘,見過舅舅,見過外祖父,見過外祖母……我是鳳冥的伴侶,從今往後由我照顧他,你們請放心。我定然與他和和睦睦,長依長伴,不離不棄。”


    莊理跪下磕了三個頭,然後把香插在銅爐裏。


    做這一切的時候,他非常嚴肅,也非常虔誠,就像對待真正的家人。


    鳳冥一瞬不瞬地看著他,眼眶不知不覺就紅了,嘴角卻掛著幸福喜悅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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