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道閃電劃破夜空,渭水河上映出泛泛亮光。


    兩條身影在夜色中匆匆行走,剛剛來到河邊,便有零星的雨滴灑落下來。


    兩個人在河邊住了腳。


    隻聽一人低聲道:


    “便在此動手罷,要變天了!”


    其中一人掀開長衣,將懷中的一個包裹高高舉起,略一遲疑,奮力擲向了河中。


    恰在此時,一聲悶雷從遠處傳來,掩去了一聲啼哭。


    兩個人向河裏望去。


    隻見夜色中河水緩緩東流,再無其他動靜。


    又是那人低聲道:


    “走罷。”


    兩人便轉過了身,一前一後,往回走來。


    才行了幾步,前麵的那人突然慘叫一聲,慢慢地倒了下去。


    又是一道閃電,映著那人後背上已經插了一把匕首。


    那人吃力地轉過臉來:


    “大人,你,你……”


    雙眼圓睜,嘴巴微張,頭一耷拉,終於一動不動。


    又是一聲悶雷。


    餘下的那個“大人”蹲下,伸手探了探那人鼻息,搖搖頭,將那人雙眼合上。


    又將那人拖到河邊,推了下去。


    然後,看了片刻,返身走去,快步消失在夜色之中。


    那雨,一會兒便如瓢潑一般,劈劈啪啪落了下來。


    此時正是仲夏之際。


    又過了幾個時辰,雨住雲收,幾聲雞鳴,天色放亮。


    遠處,西周國都鎬京城慢慢顯出了城市的輪廓。


    2


    雖然天色微明,陽光不足,但雨後的暑熱已是慢慢侵來。


    晨曦中,一匹白馬馱著一個瘦小的少年,從古道徐徐而至,在離著鎬京城約三五裏路的一家“憩來京”客棧門前住了腳。


    那少年把馬帶住,四周掃了一眼,跳下馬來,進了客棧。


    那客棧老板是個六十來歲的老漢,複姓公孫,剛剛卸了門板,卻沒想到恁地早便有客來,急忙迎上前來。


    見那少年十五六歲模樣,背挎行囊,腰掛長劍,麵露倦色,想必是連夜趕路,未曾休息,便堆著笑臉道:


    “小哥好早,不知是住店還是打尖”


    那少年道:


    “有甚吃的先胡亂上些,住不住店卻另有計較。對了,小可那腳力也是累了一夜,還望給些上等好料伺候。”


    老者笑道:


    “好咧!小哥放心,一應事宜自有小店應付,包您滿意。”


    一會兒飯菜便鋪排上來,那少年想是早就餓了,更不言語,美美地享用起來。


    3


    那店小二沏著茶的功夫,瞟了一眼少年放在桌上的那把劍。


    但見那劍又寬又長,頗有份量。


    小二心道:這麽小個人兒,卻拿著一把好大的劍,也不知會不會使。


    不由搖了搖頭,自去忙活。


    其實小二這次卻是看走了眼。


    別看這少年瘦瘦小小,貌不驚人,卻是一位剛剛出世的少年俠客。


    這少年名喚龍子西。


    他祖上本姓禦龍,後來取了單個的龍字作為姓氏。


    這龍子西的父親乃是當世第一勇士,號稱飛虎大俠。


    他自五歲起即跟著父親學藝。


    十幾年下來,雖然年紀尚幼,卻已是功力深厚。


    這是他第一次獨自在江湖行走,別說店小二,就是江湖人士也從未見過他。


    所以根本無人想到,這樣一位瘦小的少年乃是一位絕世高手。


    龍子西早見到了那小二不屑的表情,也不以為意,隻在心裏一笑。


    4


    不一時,來店的客人多了起來。


    住店的有兩三撥,大多數卻是到此歇息喝茶。


    龍子西抬頭望外,才發現日上三竿,熱氣更烈了。


    龍子西一杯茶未完,早看到一對年輕夫妻向客棧走來。


    那男的,二十歲左右,身材雖不十分魁梧,但看上去結實有力,挑著擔兒。


    擔兒上一頭是桑木做的硬弓,一頭是箕草做的箭袋,弓和箭袋分別捆成一摞。


    那女的,看上去比男的略年輕著些,眉眼有幾分俊俏,卻是粗布土衣,看那身量分明有了身孕。


    兩個人來到客棧門前,停足猶豫了一下,小聲商量著什麽。


    那男的似乎對女的非常關心,把擔兒放在門外,挽著那女的進了客棧,要了些簡單的飯菜。


    龍子西看到那對夫妻頗為親近,心中便想:


    我那姑姑要是能夠如此過一生,也強似在宮裏給人做牛做馬。


    不由得對那對夫妻心生羨慕。


    卻見那對夫妻一會兒就吃完了飯。


    隻見那女人幽幽地看著男人道:


    “還請夫君受累,進城賣了,趁天黑前趕回家裏則個。”


    男人也是情意綿綿地道:


    “娘子身子不便,也和為夫一起受累,更讓為夫愧疚難當呢。”


    說著,兩人站起身,算還了飯錢。


    那男的走過去挑起擔兒,伴著女的,慢慢地向著城裏的方向去了。


    5


    天氣更熱了。


    一絲風兒也沒有。


    來喝茶的人逐漸多了起來。


    過了一會兒,但見一高一矮兩個老叟走進了客棧。


    兩個人顯然是這裏的常客,與那店主老兒打著招呼,在龍子西的側後麵坐了下來。


    早有小廝送上了茶水。


    就聽一個老叟壓低了聲音對另一個道:


    “真是怪哉!老夫活了六十餘年,還頭一次聽說如此奇怪之事!”


    另一個也是同樣低著嗓音道:


    “別說是賢弟您了,就是愚兄,比您癡長幾歲,也是首次聽說哩,當真是奇怪得緊!”


    兩個人的說話聲已經壓得非常之低,一般人根本無法聽到。


    但龍子西是習武之人,聽聲辯器乃是基本功,所以還是聽得十分清楚。


    不由得對那件“奇怪得緊”的事情產生了好奇之心。


    兩個老叟並未想到有人會聽到他們的談話,一邊喝著茶,一邊繼續低著聲說話。


    一個道:


    “依老朽看來,此乃不祥之兆。”


    另一個道:


    “正是。不過這兆頭可不是現在才有,家嚴侍候先帝時就已經初露端倪。並且,按太史占卜,此兆正是應在當下,隻怕不久必有大變。”


    一個接過話頭:


    “您說,何以會懷孕幾十年才生產呢”


    另一個道:


    “嘿嘿,那隻是宮裏的說法罷了。依老朽看來,倒可能另有隱情……”


    龍子西越聽越糊塗了。


    什麽不祥之兆


    什麽懷孕幾十年才生產


    又是什麽另有隱情


    當下,更加集中精力,聽他兩個說話。


    一個道:


    “可不正是麽老杇也聽說,前兩天宮裏大鬧了一場。有個姓陳的衛士,不知為什麽,殺了多人,逃走江湖……”


    另一個道:


    “愚兄也聽說了,好像與一個宮女被殺有關……”


    龍子西聽到“姓陳的衛士”,早是心中一驚:


    莫非……莫非是師叔陳渡


    宮女被殺


    別是自己的姑姑才好!


    本以為兩個老叟會繼續說下去。


    不想,兩人說到這裏,卻換了話題,開始說一些無關緊要之事。


    由於無須背人,聲音也大了起來。


    龍子西不免有些失望。


    6


    過了約有半個時辰,龍子西剛要起身,忽聽遠處傳來呼喊之聲,夾雜著奔跑打鬥的聲音。


    龍子西習慣性地抓起了長劍,探頭向外望去。


    隻見一人自京城方向急促奔來,後麵十幾個士兵拚命追趕。


    那些士兵一邊大呼“休走!”一邊不時放箭射那奔跑之人。


    待那人跑近,龍子西大吃一驚!


    那人正是一早晨在這裏吃飯的那對夫妻中的青年男人。


    那個女人卻不知在何處。


    隻見那男人剛剛奔到客棧前,左腿上忽然中了一箭,一個踉蹌跌倒在地。


    早有跑得快的三個士兵趕了上來,一人使槍,兩人使刀,三般兵器齊向那人招呼過去。


    事起倉促,客棧裏眾人早驚得呆了,做聲不得。


    饒是龍子西這樣的高手,也頓感十分凶險,暗叫不妙。


    卻見那人迅速從腿上拔下箭,就地一滾,從三個士兵的縫隙之間躲了開去。


    接著,順勢一腿,掃到那個使槍的士兵腿上。


    那士兵一聲慘叫,撲倒在地,再也爬不起來。


    這一下讓龍子西又感吃驚:


    難道此人身負不弱武功


    我怎麽沒看出來


    當下凝神細看。


    才看了一會兒,便覺得自己的眼力沒錯,那人肯定不會武功。


    那人與兩把刀相鬥,全無招法,隻是拚命躲避。


    那人的拳頭似乎也不重,幾次打中了對手的肩頭或胳膊,卻並未給對方造成多大傷害。


    但奇怪的是那人的右腿卻十分厲害。


    相鬥中又是一腳踢中了一個士兵的腰部,那個士兵也是一聲慘叫,倒地不起。


    轉眼間後麵的八九個士兵已然迫近。


    卻見那人又是一腳,把離自己最近的一個士兵的單刀踢飛。


    與此同時,將手中的箭支猛力擲向衝在前麵的一個士兵。


    趁著士兵低頭閃避,那人撞開一個缺口,轉身直奔龍子西那匹白馬。


    那馬本來拴在客棧門前的木樁上。


    隻見那人一麵躲閃著刀槍,一麵一腳把木樁踢斷,翻身上馬,終於在追兵合圍之前拍馬而去。


    幾個士兵搭箭便射,卻不知那馬乃是千裏良駒,一轉眼便跑得遠了,又哪裏射得著


    龍子西眼見自己的馬被人騎走,卻並不著惱,反倒大大鬆了口氣。


    如果他出手相助,打發這幾個士兵自然不在話下。


    但心想,惹上了事端,要想繼續自己的事情就不大可能了。


    如今雖然失了坐騎,倒可慢慢再想辦法。


    那些士兵眼見追趕無望,一邊口裏罵著,一邊攙扶起受傷的同伴,回城裏去了。


    整個過程不過一小會兒的功夫。


    士兵們走遠,客棧又恢複了正常。


    原先那些心有所悸的客人也放開了緊張的臉色,繼續著各自的事情,卻不時傳來議論之聲。


    無非是對剛才一幕的不解和對那男人驍勇的讚歎,更有許多人連連搖頭,唉聲歎氣。


    龍子西心中也有著同樣的想法。


    暗想,今天剛到鎬京,尚未進城,便連遇不解之事,恐怕不是什麽好兆頭。


    便覺得自己的事情恐怕也不會一帆風順,心中不免生出一些擔憂來。


    7


    吃畢午飯,龍子西收拾妥當,把那去王宮的路徑打聽實了,直奔鎬京城而來。


    到得城前,龍子西又吃一驚!


    隻見那城門樓前一排木杆上掛著數顆首級。


    龍子西眼尖,盯著其中一顆暗道:


    “可惜!可惜!兀得不是那男人的內人”


    因為龍子西早晨時多看了她幾眼,雖然那腦袋血肉模糊,也能認出,不禁心下一凜。


    眼見是夫妻兩個同時遇事,女的被捉被殺,而男的僥幸逃得性命,卻不知所為何事。


    當下也來不及多想,來到城門。


    卻見守門軍士個個精神集中,嚴密盤查行人。


    進得城來,又見到街上時而有一隊隊士兵走過。


    看這鎬京,自是繁華,卻略顯冷清。


    龍子西心下迷惑:


    今兒個怎地如此蹊蹺


    正想著,忽然聽到身後傳來一陣鑼響。


    龍子西回頭一望,見一隊士兵由一個騎馬的武官領著,正沿街而來。


    行人紛紛避讓。


    龍子西也閃在一邊觀看。


    隻見那隊士兵由遠及近,走一程便在牆上張貼著什麽。


    看看走近,一個士兵猛敲了幾下鑼,大聲喝道:


    “天子有令,各家一律不得製造山桑木弓,箕草箭袋,也不許買賣,否則,格殺勿論!”


    那隊士兵漸漸走遠。


    龍子西正要抬腳前行,忽聽背後有人長歎了一聲:


    “唉!大禍將至,又豈在人為乎”


    回過頭來,原來是個讀書人模樣的中年人,搖著頭走進了一家茶館。


    龍子西快走了幾步,去看那士兵張貼的東西。


    原來是官家發布的告示。


    無非與那士兵喊的一樣,不準造賣弓箭,如有違者,格殺勿論雲雲。


    龍子西猛然有些明白了。


    那對夫妻顯然是住在偏僻山野,對此並不知情,還像往常一樣進城賣山桑木弓和箕草箭袋。


    誰知卻犯了官禁,結果為官兵追殺。


    所謂不知者不怪罪,官家怎能如此狠毒


    龍子西不由得氣滋滋生上來。


    又想不明白,官家為何有此一禁


    心情不爽,龍子西再沒有了看景的興致。


    當下加快腳步,直向王宮而來。


    8


    轉過一處街角,早看到一片富麗堂皇的房屋,紅磚青瓦,高牆圍繞,正是周朝王宮。


    見那王宮門前,四個衛兵手持長戟,腰挎短刀,分立兩側,戒備森嚴。


    龍子西住了腳步,心道:


    原來王宮如此模樣!


    平常人等如何能夠進去


    本想過去向那守衛打聽,又覺不妥。


    遠遠地瞄了半天,終是無法可想。


    正自無計,忽見宮門一開,出來了一個老宮人。


    龍子西見那老宮人提個籃子,慢慢向自己這邊走來,心道:


    說不得,隻有冒險一問了。


    一會兒老宮人便來到了近前。


    龍子西見並無旁人,衝老宮人一揖:


    “老人家,可否借一步說話”


    那老宮人一楞,把龍子西上下打量,道:


    “何事”


    龍子西又是一揖:


    “小可是遠來之人。剛才見老人家從宮中出來,不知老人家可認識一個叫龍八姐的宮女”


    那龍八姐乃是其姑姑之名。


    那老宮人把頭一搖:


    “不認識。你這孩子想是不知,哪有宮女用真名字的”


    龍子西當然不知道這些宮中規矩,一笑:


    “那麽,老人家可認識一個叫陳渡的侍衛麽?”


    老宮人聽了此言,臉色陡變:


    “你那孩子,你……究竟何人那陳渡,又是你何人”


    龍子西見此情狀,早知不妙。


    他雖年幼,卻也機靈:


    “小可隻是普通草民。那陳渡……是小可同鄉,原是他家有口信讓小可捎與他。”


    那老宮人四下看看,低聲道:


    “既是如此,快快離去罷。早是沒讓官人看見。”


    言畢,就要邁步而行。


    龍子西急忙把老宮人攔住:


    “老人家,那陳渡端的怎地還望告知一二!”


    老宮人搖搖頭,更加壓低了聲音:


    “唉,休問,休問!但聽老人家一句話,趕緊離開這是非之地,越快越好!”


    說完,低頭急急而去。


    龍子西再不懷疑:


    那個殺了多人,逃走江湖的陳姓侍衛一定是他的師叔陳渡陳易過!


    既是如此,想必姑姑也好不到哪去。


    那老宮人勸我趕緊離開,一定是凡與師叔和姑姑有關的人都會受到牽連。


    虧得自己沒有到王宮門前向那些守衛打聽,否則,後果實難預料。


    想到此,不再猶豫,返身出了京城。


    回到“憩來京”,收拾停當,算還了茶飯錢,大踏步離開了客棧。


    才出得門來,突然想起了一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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