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且說龍子西在店前住了腳,一時猶豫起來,不知該往何處去。


    心道,我來鎬京,原要尋找師叔和姑姑,他兩個現在卻不知去了哪裏,生死未卜,怎麽辦呢


    想想,也隻有先離開這裏再說了。


    又想到眼見師叔逃走,隻怕於自己不利,便沒有走來時的古道,而是撿了一條往東南方向的小路而去。


    雖然沒有馬,龍子西憑著腳力,緊趕慢趕,天黑之前還是約行了四五十裏路。


    未曾想隻管趕路,卻錯過了宿頭。


    眼看天已經黑下來了,真正是處在了前不巴村後不著店的荒郊野外。


    正走著,刮起了風,帶著涼意,遠處又傳來陣陣雷聲,似有一場暴雨就要來臨。


    龍子西不由得加快了腳步。


    轉過一片樹林,是一條河流。


    忽見河對岸似有一座房屋,便加緊腳步奔了過去。


    走近一看,原來是一座破廟。


    才進得廟來,大雨便嘩嘩下了起來。


    龍子西心中叫聲慚愧,拿出火石,生了一個火種,又摸出半截石蠟,點著了,轉圈看了看。


    原來是一座供奉古代共工大神的廟宇,卻年久失修,破敗不堪。


    確信廟中再無他人,龍子西找了一塊幹淨的地方坐了下來,胡亂吃了些幹糧,喝了些水。


    之後,熄了蠟燭,躺了下來。


    躺下了,卻並無睡意。


    一天來所遇到的諸事,在腦海中翻騰著,卻是不能想得很清楚。


    那對夫妻的事兒是基本理清了,卻搞不明白為什麽宣王會突然下了這樣一道旨意。


    在此之前,鄉農製造弓箭買賣乃是常事。


    戰事多的時候,官府更是鼓勵家家戶戶製售一應戰事物品。


    而今邊疆不穩,前不久宣王還親自到山西太原“料民”,怎麽突然間就轉了這麽大的彎兒呢。


    又想到陳師叔,莫非真的殺人出逃


    那可是十惡不赦的大罪過!


    想到這裏,越發覺得事關重大。


    看來,那老宮人讓他盡快離開鎬京這是非之地,還真是大有道理。


    想了一會兒,心情略平。


    有此風雨,空氣涼爽,倒是比悶熱舒服多了。


    勞頓了一天,龍子西真的感到了困意,竟在不知不覺中睡著了。


    10


    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龍子西忽然被一陣聲音驚醒。


    醒來發現,不知何時風雨已經停止,早有一彎月兒升上來,約摸是五更時辰。


    屏息靜聽,那聲音原來是馬蹄之聲。


    由聲辨出,當是五六匹馬,由遠及近,顯是直奔廟宇而來。


    龍子西抓起枕在頭下的包裹,就地一滾,躲到了共工像後。


    隨即,聽到馬蹄聲轉到廟後,有人下馬,又步行轉到廟前進了廟宇,顯然是把馬拴在了廟後。


    龍子西心中連叫奇怪。


    憑腳步聲知道,此一行共是五人。


    從步聲和氣息判斷,這五人都是不弱的武功高手。


    龍子西當下屏住呼吸,伏在共工像後,從共工神的胳膊彎裏向外窺看。


    那五人顯然絕沒有想到廟中有人。


    隻見月色中五人進得廟來,都穿著防雨蓑衣,帶著刀劍,不時映著月光發亮。


    龍子西見到其中一人拿出火石,啪啪幾下擦出了火星。


    卻聽到另一個低聲喝道:


    “不要點火!老四是想告訴那人,我們在這等他麽!”


    那人喏喏罷手。


    又一個道:


    “杜大人,我們這刀劍也有些光亮,還是先收起來的好。”


    那“杜大人”正是第一個阻止打火那人,低聲說道:


    “老二說的極是,各位都把家夥藏好了。”


    龍子西不禁對這五人心生佩服。


    聽口氣這五人似是官人,顯然經驗十分老到。


    他們把馬停在廟後,進來又不點火,對刀劍映射月光的細節也注意到了,原來是想在這裏設伏,對付什麽人。


    隻不知,被對付的那人究竟是何方神聖


    隻聽一人道:


    “杜大人,這已經三天了,在下所料,那人未必還敢在附近逗留,說不定早跑得沒影了。”


    “杜大人”語氣肯定:


    “不可能。本官料定那人必定還在附近。


    “這條河從京城流到這裏,少說也經過了七八座村落,他要找到那女嬰,必定挨村訪查。


    “根據時間推算,今兒個正應該在此附近。”


    另一個道:


    “要是那女嬰早就淹死了呢”


    “杜大人”顯是冷冷一笑:


    “那女嬰是他的心頭肉,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如今尚無下落,他豈肯善罷幹休”


    另一人道:


    “大人所言極是。


    “那人也算個有情有義的男子漢了。


    “那日在宮中已然受傷中毒,卻並不就此遠逃,倒真讓人敬佩。”


    “杜大人”輕歎一氣:


    “要說,那人與本官也有數麵之交,雖然算不上朋友,倒也並無深仇大恨。


    “但上命難違,真要動起手來,卻也顧不了許多了。”


    另一個道:


    “依在下看來,那人倒不打緊,倒是那女嬰之事早些有個了結才好。


    “不然的話,我們一直追查下去,真不知何時是個盡頭。”


    龍子西聽到這裏,隱隱聽出了些頭緒。


    猛然想到,那個要被對付的人莫非便是他的師叔陳渡陳易過


    越想越覺得八成就是師叔!


    如果真的是他,出手相助是一定的了。


    不禁把手探進懷裏,暗暗扣住了五枚骨鏢。


    正想著,聽那五人突然住了聲。


    龍子西往外一看,隻見五人以快捷的身法躍向門的兩邊,頓時隱形於暗影之中。


    11


    隨即,再次傳來了輕微的馬蹄聲。


    聽聲而辨,那馬其實離此尚遠。


    但五人已然發覺,自是功力深厚。


    馬蹄聲近。


    透過破窗,龍子西依稀看到一人在月光中滾下馬來,步履踉蹌,顯是極度虛弱。


    那人顯然已經顧及不了太多,一頭就闖進門來。


    說時遲,那時快,隻見門的兩側分別躍起幾條身影,在那人身前身後一交叉。


    隻聽“啪啪”幾聲,幾人又向兩邊躍開,那人的身子便僵在了那裏。


    龍子西不由心下大悔!


    剛才因為怕誤傷了那人,沒有馬上出手。


    誰知那些人身法如此迅捷,一躍之間同時攻擊,已然得手。


    龍子西正要將飛鏢打向自己這一側的三人,忽然聽到僵住的那人開了口。


    力量雖然不足,聲音卻很清楚:


    “好,好手法,令人佩服,即便在下身上無傷,也未必躲得過。”


    那五人見敵人已經受製,便動了動腳步,圍在那人四周。


    除了“杜大人”,那四人依然刀劍在手。


    隻聽“杜大人”輕聲道:


    “陳侍衛,實在是對不住了!


    “隻因為閣下武功太強,雖然閣下有傷在身,我等也不敢托大,隻好出此下策。”


    那人輕歎口氣:


    “原來是杜大人。


    “剛才點在下左邊穴道的一定是大人您了,指功委實厲害。”


    杜大人背著手踱到那人正麵,卻對另一人道:


    “老四,你不是要點火麽


    “現在點罷,如此黑燈瞎火,怎是待客之道


    “你們幾位也不必那麽緊張了,都來見過你們早就心儀的高手。”


    那個“老四”道聲“是”,一會兒功夫便打著了火,點起了兩個火把,插在兩邊。


    幾個人站到那個陳侍衛麵前,一齊拱手,道聲:


    “久仰了!”


    借著火把的光亮,龍子西看到了被製住的那人,不是他的師叔陳渡又是誰


    雖然幾年未見,但師叔麵貌依舊,隻是蒼老了許多。


    再看那個“杜大人”,約有五十歲,膚色白晰,目光炯炯,一看就是內功深厚之人。


    另外四人,年齡從三十到四十不等。


    兩人使刀,兩人使劍,看上去都是氣定沉閑,一等一的好手。


    聽那陳渡緩緩說道:


    “這四位有些麵生,莫非是人稱‘四馬難追’的淮北方家四兄弟”


    杜大人點點頭:


    “陳兄好眼力,正是他四兄弟。剛剛來京,是本官門客。”


    陳渡搖搖頭道:


    “如此說來,在下今日為五位所擒,倒也無話可說。”


    杜大人微微一笑:


    “陳兄過謙啦。


    “如果不是陳兄受傷在先,加之我等暗中偷襲,勝負實難預料。


    “也是兄弟們被閣下折騰得有些心煩了,都希望早些有個了斷。


    “對了,有幾句話,倒要討教陳兄。”


    那陳渡臉上露出淒然一笑,點了點頭道:


    “杜大人有話但問無妨。


    “這一件功勞送給閣下,倒不枉我們相識一場。”


    那杜大人向方家四兄弟揮揮手:


    “把陳侍衛雙臂穴道解開,讓他休息一下,給他些水喝。”


    兩個人便走近前,解了陳渡的雙臂穴道,扶他靠牆坐下,又把水袋遞給他。


    陳渡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接過方老四遞過的水袋,猛喝了幾口。


    龍子西早就看到陳渡已經快支持不住了,幾次想現身出來。


    但看到杜大人有話要問,陳渡暫無生命危險,索性繼續聽下去。


    方家老四不知從什麽地方找了一張破太師椅,用衣袖擦了擦,讓杜大人坐下。


    杜大人衝陳渡問道:


    “那個女嬰,真的是陳兄與那個奴婢所生”


    陳渡點點頭:


    “不錯,那女嬰正是在下的親生骨肉。


    “否則,唉,在下何必如此犯險”


    杜大人又問:


    “這可就讓本官有些不明白了。


    “陳兄一表人才,乃是人中豪傑,要女人可以說是千挑萬撿,為何隻對這個下人如此偏愛”


    陳渡冷笑道:


    “諒閣下也不知。今日不妨告訴了你等罷。


    “那女人本姓龍,乃是我師兄龍季的妹妹。


    “我們自小便是青梅竹馬,兩家早有婚約。


    “如果不是宣王無道,我們早就做了夫妻。


    “那宣王,早年還算勵精圖治,到後來,卻驕奢淫逸,讓人好生失望!


    “那一年廣征女色,我那未過門的娘子年方十四,因為容貌豔麗被選入宮中,從此做了下人,也從此讓在下受夠了無盡的相思之苦!


    “杜大人知道在下為什麽會到宮中做侍衛嗎”


    喝了些水,陳渡的狀態好了不少,一口氣說了許多話,卻也不禁輕咳了兩聲。


    龍子西這才知道,那個什麽懷孕幾十年生個女嬰的奴婢原來真的是姑姑!


    那女嬰真的是陳渡與姑姑的孩子!


    當下氣血上湧,真想馬上衝出去,卻聽杜大人道:


    “閣下到宮中做侍衛,不是因為武功高強,要尋個前程麽”


    陳渡嗬嗬一笑:


    “不錯,那當然是一個原因。


    “可是,更重要的原因,是在下學成武功後,曾經發誓要到宮裏尋找機會,救她出去!”


    聽到這裏,方家四兄弟中的一個“咦”了一聲,顯然是覺得陳渡的這個想法太過狂妄。


    陳渡瞅了“咦”了一聲的那人,繼續說道:


    “不錯,在下的想法是太天真。


    “進了宮裏才發現要救她出去實在是癡心妄想。


    “這讓在下好生失望!


    “有一段時間,在下真想和她一起一死了之,可是麵對心愛的人,卻始終難下決心。


    “後來,在下索性留在宮裏,便想經常能見見她也好。


    “我們就那樣把愛深埋心底,過了十幾年。


    “沒曾想,一年之前,我們唯一一次做下了私事,竟讓她懷了孕。


    “在下知道,這是十惡不赦的大罪,便拚了命也要救她出宮,卻終難如願,反倒斷送了她的性命。


    “唉!以後的事,杜大人應該比在下更清楚,也不必在下說了。”


    陳渡說到這裏,閉上了眼睛,表情極度痛苦。


    龍子西聽到姑姑已死,心如刀絞。


    又想到姑姑與陳渡的一生,雖然孤苦,倒不失為情深意切,令人感動。


    一時竟意亂情迷,忘了大敵當前。


    良久,聽杜大人長歎了口氣:


    “不錯,閣下逃走的當天,你的情婆便被秘密處死。


    “宮裏為了遮醜,隻說是那奴婢無夫而孕,幾十年才生產,生了個怪物。


    “你的那個孩子卻是在生下的當天,便被王後派人給扔進了河裏。


    “對了,就是外麵的這條渭河。


    “本官料定閣下一定會沿河尋找孩子,才在這裏等你,果真沒有出本官所料。”


    杜大人見陳渡緊閉雙目,再不言語,又歎了口氣:


    “陳兄,眼見天快亮了,閣下的故事我們也聽完了。


    “本官之意,就不帶閣下回宮了,那樣閣下可有的罪受了,就取閣下首級回去交差吧,閣下也死個痛快。”


    說畢,向方家老三看了一眼。


    陳渡仍未睜眼,隻輕吐了兩字:


    “謝了!”


    那方老三微微點頭,手提大刀,跨前兩步。


    說聲“對不住”了,揮刀向陳渡脖子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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