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秋抬頭一看, 殿外仿佛點起了兩個明黃的燈籠,好一對金刺刺的銅鈴大眼, 正對著這邊,中間一條豎直的瞳線, 猙獰非凡。


    那群盲屍聽到這聲音,仿佛受到無形的震懾,停止了撕咬撲纏,低頭縮起肩膀,湧作一團,瑟瑟發抖。


    那雙燈籠大眼與沈清秋直直對視了一會兒,忽然消失不見。片刻之後, 從殿外轉進一道身形來。沈清秋看清來人, 並不意外,叫了聲:“喜之郎。”


    竹枝郎腳下一滑。


    他摸了摸鼻子,雖然鬱悶,仍不失禮, 笑道:“沈仙師若願意這麽叫, 也請隨意吧。”


    沈清秋道:“穹頂殿偷屍的,果真是你。”


    渾身烏青的毒,多半是碧蛇的毒液。木清芳粗略看時找不到傷口,是因為蛇牙口細小,下口難以被發覺。細看時就會在指尖、腳跟等隱蔽處發現牙印。


    竹枝郎道:“事發倉促,隻得出此下策,還望沈仙師海涵。”


    沈清秋幹咳一聲。“事發倉促”, 這個“事”怎麽想,指的也是他拿整個鎮的雄黃酒熏竹枝郎,還把人家打回原形騎了一路的事。他道:“你在聖陵把我召回,也算是解決了我眼下一個……困境。之前你要我到魔界來,現在我來了,究竟是什麽目的,可以說了嗎?”


    竹枝郎道:“緣由之一,早已對沈仙師說明。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至於二,沈仙師並非在下召回的……還是直接詢問君上的好。”


    沈清秋道:“好。天琅君人呢?”


    竹枝郎愣了愣,道:“我以為,沈仙師和君上已經打過照麵了。”


    打過照麵?


    沈清秋低頭看了看那口石棺。


    難道裏麵那個詐屍的……就是天琅君?


    嚴格地來說,根本就沒打“照麵”好吧?!


    剛才他撬了半天也沒撬開的棺蓋震顫不止,緩緩自動滑開。從裏麵慢慢坐起一個人來。


    這人一隻手肘搭上棺沿,側首微微一笑,道:“清靜峰主,久仰啊。”


    沈清秋震驚了。


    ……這一家人興趣愛好雖然廣泛,但也有異曲同工之妙,都是一般的畫風清奇。兒子喜歡抱屍體,爹喜歡躺棺材。


    洛冰河容貌整體來看,肖似其母蘇夕顏,可多少還是能在上麵找到其父的影子。比如眼睛。


    天琅君眼廓深邃,眉峰英挺,瞳孔黑如深潭,這點洛冰河就和他十分相似。原本洛冰河就是個小白臉的模樣,若連眼睛都像他娘,那相貌就陰柔過頭,反而不好了。


    再比如,笑容。這對父子的笑容,都讓沈清秋有種難以形容的……大事不妙感。


    沈清秋謹慎地說:“我不做峰主很多年。”


    天琅君笑眯眯地道:“我對峰主可是神往已久。”


    沈清秋深深體會到,氣度這種東西,果然還是要靠家世和從小的教養來刷。


    不說別的,如果讓這對父子坐同一副棺材,擺同樣的pose,天琅君可以一派王者雍容地把棺材坐出龍椅效果,而洛冰河雖然長得帥……呃,大概坐出的還是棺材的效果。難怪向天打飛機感受到了威脅,果斷砍大綱。


    和兩位天魔血係的傳承者處在同一個空間,並且這個空間裏還有不少魔界貴族的幹濕粽子在圍觀,沈清秋表示壓力非常大。


    他皮笑肉不笑,道:“不敢當。既然神往已久,為何閣下不出……出來一聚呢?”


    再怎麽裝b,坐棺材裏麵裝,也太不像話了。除非——


    他站不起來。


    天琅君手指緩慢而規律地敲打著棺沿,瞳孔裏倒映出墓室跳動的幽綠火光。他愉悅地說:“好啊。可否請峰主助我一把?”


    有詐也要硬著頭皮上。沈清秋微微一欠上身,朝他伸出一隻手:“請?”


    天琅君欣然扶住,站了起來。原來不是為了隱藏某些弱點。沈清秋略感失望。


    然後,拽了個空。


    可他手裏明明還感覺握著天琅君的小臂。沈清秋目光下轉,低頭一看。的確還握著,但是也隻剩下一條小臂了。


    沈清秋麵無表情。


    天琅君掉了一截手臂,空了半邊袖子,仍很有禮貌:“啊。又斷了。勞煩峰主把它遞給我。”


    沈清秋:“……”


    沈清秋的手不顧心靈的顫抖,淡然地把那截小臂遞給了天琅君。後者和竹枝郎都一臉習以為常,哢擦一聲,真的是哢擦一聲,就把手臂接回去了。接回去了!


    你特麽是人偶嗎關節可以隨意拆卸?!


    沈清秋留意到,不止斷口之處,那條手臂上不少地方,筋脈血肉都變成了紫黑色,在偏白的皮膚上格外駭人。甚至他領口下方,也延伸出來半片淡淡的烏色。


    沈清秋沉吟不語。


    他這隻蝴蝶扇了一下翅膀,引起的可不隻是一場海嘯。頭先猜測,竹枝郎極可能把露華芝采去替天琅君塑身了,果然沒錯。隻是,這具日月露華芝塑成的身體,天琅君恐怕用的不太順心。


    沈清秋之所以魂魄與露芝契合度不錯,第一,露芝是用他血氣養出來的;第二,露芝是靈氣作物,沈清秋也是以靈氣為修煉基礎,二者從屬性上來說,渾然相合。


    然而,天琅君情況卻不一樣。


    他是魔族,修為以魔氣為基礎,露華芝會有自發的排斥反應,肉身保鮮效果得不到保障。出現這種軀體被侵蝕的狀況,也不是不可能。


    天琅君活動了一下接回的部分,莞爾道:“見笑了。說起來,我們能離開白露山,其中也有沈峰主的一份功勞。”


    沈清秋瞅瞅默然站立一旁的竹枝郎,憶起當初他白露林中的蛇男形態,實在是……非常之慘不忍睹。可即便是這樣,天琅君被高山鎮壓的那些年,他居然一直不曾退出白露山,得了露芝,也沒給自己用,而是毫不猶豫幫主子塑了身。


    好一曲忠誠的讚歌!


    沈清秋眼角餘光卻在墓殿中的壁畫上掃動,口裏敷衍道:“功在喜……竹枝郎。白露山蟄伏數年,終於等到了機會。有此得力下屬,天琅君真令人羨豔非常。”


    天琅君道:“我這個外甥的座右銘你沒聽過嗎?”


    沈清秋道:“聽過。滴水之恩,湧泉相報嘛。”


    竹枝郎紅了臉,在幽綠的燭光下看十分詭異,道:“君上和沈仙師莫要取笑於我。”


    沈清秋可沒有意取笑他,他正一門心思琢磨壁畫。這壁畫色澤鮮豔,筆觸狂潦,但能看出,正對大殿門口的,是一張巨大的女人臉孔,雙眼彎彎,嘴角上揚,正是一幅喜不自勝的模樣。這間墓殿,是聖陵“喜怒哀”三座聖殿之中的“喜殿”無疑。


    天琅君並未覺察異樣,說道:“他就是這樣,腦子轉不過彎。所以才一直向我懇求要帶你來魔界。”


    沈清秋一直搞不明白這種邏輯,略略回神,看了竹枝郎一眼:“要我來魔界,和報恩究竟有什麽聯係?”


    天琅君從容道:“當然有聯係。因為四大派一個都不能留下,若沈峰主現在還在蒼穹山派,便也在這範圍之內。他自然不希望你留在那裏。”


    沈清秋不知道該接什麽話了。


    剛才還覺得這位看上去是個講道理的主兒,交談過後發現,跟所有雄心勃勃把畢生目標都設置為“毀滅世界、殺光正派”的大中小boss也沒什麽區別。


    不過話說回來,一個血統高貴的大好青年,被異族一幫修真的壓在山下這麽多年,心生怨恨也是應該的。沈清秋無語片刻,配合地問道:“下一步是把整個人族滅絕麽?”


    天琅君奇怪道:“為什麽這麽想?當然不會。我喜歡人。隻是不喜歡四大派。”


    他笑了笑,補充道:“相反,我有一份禮物要送給人界。”


    雖然不知道是什麽禮物。絕對不是什麽能綁上絲帶讓人心情愉悅的東西!沈清秋正想順口吐個有點生疏的槽,突然,墓殿陷入一陣突如其來的震顫之中。


    天頂沙石簌簌而落,沈清秋腳底站得穩,卻晃得厲害,隱隱還能聽到某種生物在遠方撼天動地的嘶吼之聲。他警惕道:“什麽東西?”


    天琅君凝神聽了片刻,道:“來的比我想象的要快。”他轉向竹枝郎:“多少?”


    竹枝郎道:“最少兩百隻。”


    天琅君笑道:“捕獲十隻都算了不得了,也真難為他。”


    沈清秋聽不懂,看來他們也不打算跟他交流一下讓他聽懂。天琅君撥了撥肩頭落下的一縷沙灰,道:“沈峰主,我這外甥可是從五年前就拚了命的要幫你和蒼穹山派一刀兩斷,不知你意下如何?願意跟他走嗎?”


    這都直接把人擄祖墳裏來了還問個屁啊問——打住,五年前,一刀兩斷?


    沈清秋心中一動,脫口而出:“金蘭城,撒種人。就是讓我和蒼穹山派一刀兩斷的契機?”


    想來想去,現在他有山不得歸,一切的源頭都是從金蘭城開始的。沈清秋質問:“當時那個突然指向我的撒種人,是你們指使的?”


    竹枝郎低了低頭。天琅君拍拍他肩膀,似在鼓勵:“那原本隻是為了解決南疆魔族食物緊缺的一個小試驗,不想沈峰主剛好在場,竹枝郎也隻是想讓沈峰主徹底斷絕回歸人界的心思罷了。”


    沈清秋立刻對竹枝郎怒目而視。說好的報恩就是這個,找撒種人黑他,坑爹呢?!蛇的報恩果然不靠譜!


    竹枝郎低聲道:“沈仙師,君上說要抹消四大派,就絕不會留一人存活……在下真心不希望到那時候……”


    沈清秋壓著怒氣,說:“秋海棠也是你找來的?”


    天琅君道:“不認識。”他看了看竹枝郎,後者立刻看向沈清秋:“那女子並非在下尋來的。”


    那突然出現的秋海棠和撒種人左右夾擊沈清秋,逼得他不得不主動投降被幻花宮押進水牢,難道隻是巧合?也罷,事到如今,是不是都無所謂了。


    沈清秋道:“除此之外的原因?”


    天琅君慢悠悠地道:“召沈峰主前來,的確也有我自己的私心。”


    他歎息了一聲:“我那個兒子,這麽多年來真是勞煩沈峰主照顧有加了。”


    雖然早有預感,和洛冰河脫不了關係。沈清秋還是心中一緊。他勉強打起精神,道:“洛冰河?又關他什麽事。”


    天琅君噗嗤笑了一聲,低頭道:“怎麽說呢?我發現他對沈峰主,非常之……”


    他話說的曖昧不清,甚至答非所問,沈清秋卻不難做出一大串聯想推測。


    隨著天琅君使用這具身體的時間越長,魔氣越盛,修為恢複得越多,肉身就會愈加殘破,到處打滿補丁。他遲早需要一個新的身體。這身體最好是有血緣關係,同為天魔血係傳承人。如果因為混血關係,自帶兩套修煉係統的話,那就更妙了。


    有誰的身體比洛冰河的更合適?


    沈清秋眯了眯眼:“召我回魂,目的是引他前來聖陵?”


    天琅君道:“沈峰主真是明白人。”


    沈清秋提醒他:“洛冰河現在還沒坐上你原先的位置,不能進入聖陵,就算他想來,也來不了。”


    天琅君卻像對他很有信心,道:“隻要他想,就一定能夠來。”


    沈清秋緩緩地說:“不管你想做什麽,那可是你兒子。”


    天琅君道:“的確。”


    “你和蘇夕顏的親生兒子。”


    天琅君道:“所以?”


    聽到這裏,沈清秋終於確信了。


    天琅君談及洛冰河的寥寥幾句中,雖然微笑不減,可言辭神情之中,透出一種冷酷無情。


    正版的天琅君以往在沈清秋腦子裏那種熱愛和平、深情似海的形象出入太大了。他提到蘇夕顏的時候,語氣都不帶個顫。喜歡稱洛冰河為“我這兒子”,可分毫不覺得他有任何父子親情的概念。


    他不光不是一個和平愛好者、連愛情至上主義者也不是。完全顛覆了沈清秋長久以來(一廂情願)的認知。


    其實這也正常,對於情感,魔族本來就疏離冷淡,他們更注重口腹之欲,崇尚權勢和力量。隻是,怎麽也不至於是這種滿不在乎的態度,沈清秋多少有些不舒服。


    洛冰河真的是……一個真正爹不疼娘不愛的人。


    金蘭城這個黑鍋,沈清秋一直都扣在洛冰河頭上,這孩子委委屈屈被糊了一臉那麽久,申辯了幾次,盡皆無果。不久之前他們剛分開時,沈清秋還用話狠狠刺過他。


    他心中對天琅君頗有不滿,可細細思來,自己也好不到哪裏去。他傷洛冰河之深,更甚其父天琅君,才是致命。


    墓殿剛陷入一陣死寂,第二陣百獸咆哮和地動山搖降臨,打破了一池死水。這次來勢愈加凶猛,幾乎逼近天崩地裂之勢。沈清秋下盤再穩也站不住了,他單手扶著棺材:“有誰能告訴我,這到底是什麽東西嗎?”


    “什麽”還沒說完,墓殿上方嵌滿寶石的天頂突然大片大片傾塌下來,殿中三人都反應極快,遠遠讓開。一聲巨響,有個沉重的東西砸了下來,落在墓殿正中央,煙塵滾滾和晶光亂閃裏,現出一團龐然黑影。


    洛冰河踩在一頭通體漆黑的巨獸上,黑衣共白塵亂飛,心魔劍在背後凜然出鞘,一雙眼睛赤光流轉,正殺氣騰騰俯視下方。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人渣反派自救係統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墨香銅臭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墨香銅臭並收藏人渣反派自救係統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