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當一聲。


    沈九踹飛了那隻黑漆漆的小木盆。


    他抱著手, 沒說話。不知道是十五還是十四的少年縮了縮。


    旁邊的小兄弟們都不住拿眼睛慫恿他,他硬著頭皮, 梗著脖子道:“沈九,你不要太霸道。這條街又不是你買的, 憑什麽不讓我們也在這裏!”


    這條大街,寬闊平坦,人來人往。若要行乞,的確是一個風水佳地。路人也有觀望這群孩子打架的,更多的則是行色匆匆。


    這新出來的小子敢跟他叫板,沈九低頭正準備抄塊板磚給他點顏色看看,恰好一個高個子的少年走到這邊, 一見他擼袖子低頭, 忙上來攔住他:“小九,我們到別處去。”


    沈九道:“不去。我就在這裏。”


    那少年趁機告狀:“七哥,他欺負我。”


    嶽七道:“不是欺負,十五, 小九跟你玩笑的。”


    沈九說:“誰跟他玩笑?我要叫他滾。這裏是我的地界, 誰跟我搶我要誰死。”


    有嶽七攔在前麵,十五膽子肥了,伸長脖子叫道:“每到一個新地方都霸著最好的位置,大家早就看不慣你了!你別以為你多了不起,人人都怕你!”


    嶽清源責備道:“十五。”掙紮中,沈九踢了嶽七小腿一腳:“想揍倒是敢揍啊?自己沒本事就會賴地方不好。雜種,誰是你七哥?你再叫聲試試!”


    “你才是雜種!我看你遲早被賣掉, 賣去做龜公!”


    嶽七哭笑不得:“哪裏學的亂七八糟的話!”邊拉著沈九往路旁走邊哄:“好啦,你最有本事。不挑地方也最有本事,咱們換條街。”


    沈九踩他腳:“滾開!怕他嗎?來來來單挑,群上也不怕!”


    嶽七當然知道他不怕,真讓沈九跟他們打起來,他就會使陰的,挖眼撩陰專管下三路,毒得很,到時候吃虧嚇哭的還是別人,憋著笑說:“踩夠了沒?夠了就別踩了。七哥帶你玩兒去。”


    沈九惡狠狠地說:“玩個屁!他們全死光才好玩。”


    嶽七看著他,無奈地搖了搖頭。


    有七有九,自然有一到六。隻是早一批入手的孩子裏,六以上要麽被轉手賣掉,要麽早已夭折。最熟識的隻剩下他們兩個。


    沈九再小點的時候,是又瘦又小的一團。嶽七抱著他的腦袋坐在地上,前麵攤著一張“血書”,寫著兄弟父母雙亡,外地尋親落難、孤苦伶仃、漂泊無依雲雲。按照要求,嶽七應該嚎啕大哭,隻是他無論如何也哭不出來,於是這個任務每次都落在了本該奄奄一息裝病的沈九身上。他人小,臉蛋也不討人厭,哭起來稀裏嘩啦的,路人見著可憐,紛紛慷慨解囊,說是一棵搖錢樹,毫不為過。後來嶽七年紀漸長,越來越不願意做這檔子事,才被差去放風巡邏。沈九也要跟去,卻不被允許,他便繼續做街頭一霸,禍害四方。


    兩人正要繞出這條最繁華的長街,忽然傳來一陣密集的馬蹄聲。


    兩旁貨攤主們大驚失色,推車的推車,跑路的跑路,如臨大敵。嶽七不明所以,沈九剛拽著他躲到路旁,一匹高頭大馬蹬蹬地轉過街來。


    馬嚼子居然是赤金打造,金燦燦、明晃晃、沉甸甸,上邊倨傲地坐著個精神抖數的小少爺。容色豔烈,眉眼細長,黑瞳裏兩點精光,亮得刺人。紫衣下擺鬆鬆地散在鞍座兩側,箭袖收得很緊,白皙的掌中握著一柄漆黑的鞭子。


    沈九被金色晃得迷了眼,情不自禁探出腦袋,嶽七連忙把他往回拖了拖,兩人避了開去。


    走了沒多遠,忽然聽見尖叫轟散聲,一眾小兄弟奔了過來,紛紛往嶽七身上撲,嚇得鼻涕眼淚都要蹭上去了,沈九大發雷霆,嶽七忙道:“哭什麽,怎麽了?”


    有人慘叫道:“十五不見了!”


    嶽七立刻頓住腳步:“他沒跟過來?”


    那孩子嚎啕道:“剛才街上太亂了,我沒瞧清楚……”


    嶽七道:“別急,慢慢說。”


    原來,剛才那騎馬的少爺領著家丁轉過街口,眼角掃到街角的十五他們,皺了皺鼻子:“哪兒來的?”


    有家丁道:“秋少爺,不知道是哪裏來的乞兒。”


    小少爺道:“這些醃h東西還留著幹什麽?”


    家丁們不需要主人更多的指示,悍然過來轟人。十五好不容易從沈九手裏把地盤搶過來了,怎麽甘心就這樣被趕走,不忿叫:“你憑什麽趕人……”


    他還想說一句“這條街又不是你的”,那小少爺一揮手,黑影落下,他臉上就多了一道血肉模糊的鞭痕。


    鞭痕距離眼球不到幾毫,十五還來不及覺得疼,隻是驚得呆了。


    那小少爺粲然笑道:“不憑什麽。就憑這條街是我家修的。”


    十五不知道嚇暈了還是疼暈了,咕咚一聲倒在地上。


    沈九不等聽完就哈哈大笑起來,然而他很快就笑不出來了。嶽七點人發現少了幾個,回頭道:“你先走,我馬上過來。”


    沈九幸災樂禍:“別多管閑事,這姓秋的還真敢殺了他們不成。”


    嶽七搖頭道:“你先回去。我是最大的,不能不管。”


    沈九道:“死不了。最多打一頓。打不死長個記性。”


    嶽七道:“回去吧。”


    沈九拉不住他,罵道:“你太多事了!”


    罵完跟了上去。


    秋剪羅覺得沈九非常好玩兒。


    就像打狗。你打一條狗,它蔫頭耷腦,縮到一旁嗚嗚咽咽,固然沒什麽威脅,可也沒什麽意思。但若是你踩這條狗,它咕嚕咕嚕低聲咆哮,畏懼地望著你,又不敢反抗,這就有趣多了。


    他扇沈九一耳光,沈九心裏肯定操了秋家祖墳百十八遍,可還不是得乖乖挨踢,乖乖把臉伸過來讓他打。


    實在好玩兒。


    秋剪羅想著,忍不住笑出了聲。


    沈九剛挨了一頓好揍,抱頭縮在一旁,看他笑得前俯後仰。


    秋剪羅剛把沈九買回來的時候關了幾天,關得灰頭土臉。看到自己也惡心了,才拎小貓一樣拎給了幾個五大三粗的家丁,讓他們給“洗洗涮涮”。


    於是,沈九真的被狠狠洗涮了一番,皮都快刮掉一層,才被提回了書房。燙掉身上的陳年老垢後,臉蛋和肩膀手臂因為搓得太用力,顯得白裏透紅,濕漉漉的頭發還冒著點熱氣。穿齊整了,規規矩矩侍立一旁,倒也瞧著蠻討人憐的。


    秋剪羅歪著腦袋,看了半晌,心裏有點奇異的感覺,又有點喜歡,原先想踢出去的一腳也收住了。


    他問道:“識字麽?”


    沈九小聲說:“識幾個。”


    秋剪羅攤開雪白的紙張,敲敲桌子:“寫來看看。”


    沈九不情不願地抓起一支小狼毫,握姿倒也有模有樣。點點墨,想一想,先寫了一個“七”,頓一頓,又寫了一個“九”。


    雖然筆畫倒走,卻不歪不斜,端正清秀。


    秋剪羅道:“從哪兒學的?”


    沈九道:“看人寫的。”


    這小子狗屁不通,隻懂依樣畫葫蘆,居然也能唬住人。秋剪羅大感意外。於是,越發和顏悅色,學著以前自家老夫子的口氣,讚許道:“有點資質。今後若是肯好好學點東西,說不定也能走上正途。”


    秋剪羅比沈九大四歲,十六歲的年紀,被父母寄予厚望,金磚砌的房子裏養出來的,誰都不放在眼裏,生平唯一的一個心肝寶貝兒就是妹妹海棠。海棠也是全秋家的心肝寶貝,秋剪羅在海棠麵前,一直都是個好哥哥。以往他巴不得妹妹一輩子不嫁人,沈九來了之後,他又有了別的打算。


    秋海棠很喜歡沈九。如果能把沈九教好了,做個便宜姑爺,似乎也不錯。妹妹在身邊,沈九也可以繼續留著玩兒,隻要他老實聽話,便相安無事。


    嫁給他不用遠走,吃穿用度還是靠自家,跟沒嫁沒什麽兩樣。除了可能配沈九略嫌癩蛤蟆沾了天鵝肉,幾乎挑不出缺點。


    秋剪羅算盤打得挺美,經常警告沈九:“你要是敢讓海棠不開心,我就讓你沒小命。”


    “沒有海棠,我早打死你了。”


    “人要知恩圖報。我們家讓你變得像個人樣,就算你拿命來報,也是應該的。”


    沈九越是長大,越是明白,對這個人不能有半分的忤逆。他說什麽,必須應什麽,哪怕聽了心裏再作嘔,也不能表露出來,這樣才不會換來毒打。


    但他心底時時懷念第一次見到秋剪羅、也是唯一一次把秋剪羅氣得發瘋的那天。


    嶽七堅持要把十五他們帶回去,迎麵就快撞上秋剪羅的馬蹄。刹那間沈九忘記了嶽七叮囑過他,他們的這種“仙術”最好不要被別人看到,將金子化成了利刃,刺進了馬骨之中。


    秋剪羅縱馬在街頭原地打轉,馬匹狂跳不止,沈九心裏使勁兒咒他快摔下來、摔下來折斷脖子,可偏偏他騎術居然十分了得,馬前蹄懸空也穩穩坐在鞍上,咆哮道:“誰幹的?!誰幹的!”


    當然是沈九幹的。


    可是如果後來秋剪羅找上門時,十五不主動說出來,根本不會有人知道是他動了手腳。


    如果不是他們救了他,十五已經被踩死在秋家的亂蹄之下。他撿回一條小命,卻反過來出賣了他們。十五應該被踩死,踩成一灘千人唾的爛肉泥。當初嶽七就不該回去救他。他死了也是活該。


    沈九就靠反複咀嚼這點甜蜜又於事無補的惡毒聯想取得慰藉,度過一日又一日的煎熬。等著某個人依言來救他脫離苦海。


    關於嶽七為什麽沒有回來找他,沈九想過很多。


    可能逃走的時候被發現,人牙子把他打斷了腿。可能路上沒幹糧吃又不願乞討,被餓死了。可能資質太差,沒有哪座仙山肯收留。還想過自己會怎樣行走天涯尋找他的屍骨,找到了之後怎樣用手給他刨個坑,也許還會勉為其難流一滴眼淚。如果他僥幸還活著,自己會怎樣不顧一切救他出水深火熱——即便沈九自己才出狼窩又進虎穴,本身也處於水深火熱。


    可他無論如何也沒想過,這種再遇的情形。


    他重複著手起劍落、手起劍落,鮮血橫飛,畫麵淒厲。血珠濺入眼球,隻眨一眨眼皮,再沒有多的表情,動作可以說是從容而嫻熟的。


    無厭子把他帶出秋家之後,教給他這個“徒弟”最多的,就是如何殺人放火,偷雞摸狗,渾水摸魚。比如這樣,趁仙盟大會,打劫一幫幼稚可笑,偏還自以為是修仙精英的世家子弟,搶走他們的儲物袋,處理掉他們的屍體。


    嶽七發現他時,一定被他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驚呆了,連地上那幾具弟子的屍身都視而不見,往前走了兩步。


    沈九打了個哆嗦,猛地抬頭。


    嶽七看清了他的臉,刹那間,兩個人麵上都慘白一片。


    沈九厲聲道:“別過來!”


    他第一反應,竟然是撲到地上,從屍身上搶過求救煙花,向天放出。


    嶽七懵懵懂懂的震驚著,邊走邊朝他伸出手,張口要喊——


    桀桀的怪笑從一旁的密林中傳出。


    “乖徒弟,這是個什麽人,把你唬成這個樣子。你也有害怕的時候?”


    沈九一鬆手,手裏煙花筒無聲無息墜落在地。他猛地轉身:“師傅,我不是怕他,剛才我一時失手,沒留神讓地上這幾個把求救煙花放出去了。怕是馬上就有人要過來了!”


    嶽七發覺事態似乎十分危急,不動聲色扣起一發靈力。無厭子哼道:“方才我看到那煙花,就猜是這麽回事。你手腳一貫利索,這次怎麽回事!他們要放煙花,你不會直接砍了他們的手?”


    沈九低頭道:“都是弟子的錯。咱們快走吧,那些老匹夫趕過來,想走也走不了了。”


    嶽七擋在他們麵前,舉起手中佩劍,仍是微微發紅的眼睛看了沈九一下,聲音沙啞,卻異常堅定:“你們不能離開。”


    沈九對他怒目而視。


    無厭子一打量他,再打量他的佩劍,嗤笑道:“蒼穹山的。還是穹頂峰的。玄肅劍,嶽清源?”


    沈九聽了,微微一怔,很快又催促道:“師傅,既然是蒼穹山的,一時半會兒也殺不了他,不如我們快些逃走。人都追來了咱們就完了!”


    無厭子冷笑道:“蒼穹山雖然聲勢浩大,我卻也不至於怕了個小輩。何況是他自己找死!”


    等他和嶽七真正交手起來,沈九就發現,自己原先對嶽七的擔憂和為此所施的拙劣伎倆有些可笑。他怕無厭子這個“師父”怕得要死,而嶽七或說嶽清源對上了他,即便不拔劍也遊刃有餘。


    可說完全放心,卻也不能夠,因為他熟悉無厭子的作戰方式和保命王牌。


    無厭子有一套惡詛黑光符,他無數次看到無厭子在落於下風後拋出這一打符咒,出其不意中將對手擊殺。連許多成名修士都逃不過他這陰險的一招,更何況嶽七現在一看就沒多少應敵經驗,隻會一板一眼地一來一回。


    於是,無厭子這次拋出那套黑符時,沈九在他背後捅了一劍。


    嶽七抓住他的手,奪命狂奔,經過一番惡戰,兩人驚魂未定,靠在一棵樹上,喘息不止。


    冷靜下來後,沈九才開始仔細打量嶽七。


    修為甚高,氣度沉穩,衣著不凡,儼然大家風範。和他想象中認定的水深火熱分毫不沾邊。


    這是嶽清源,不是嶽七。


    嶽清源神情激動,麵色潮紅,正要說話,沈九劈頭蓋臉問道:“你進了蒼穹山?”


    嶽清源不知想到了什麽,激動的神色稍稍萎靡,臉色又開始發白。


    沈九道:“你做了穹頂峰的首徒?不錯。為什麽不回來找我?”


    “我……”


    沈九等了一會兒,沒等到接下來的話。


    他道:“怎麽不繼續說?我等著你呢。反正已經等了好幾年,再多等一會兒也無妨。”


    嶽清源哪還能繼續說。


    沈九抱起手臂,終於等來了嶽清源低低的聲音:“是七哥對不起你。”


    沈九心中鋪天蓋地爬滿了冰冷的憤怒,仿佛鼻腔和嘴巴裏真的能嚐到氣急攻心的血腥味。


    他先是一隻忍氣吞聲、抱頭待打的老鼠,然後是一隻陰溝裏到處亂竄、人人喊打的老鼠。無論怎麽變都是老鼠。藏頭夾尾,見不得光。虛度年華,浪費光陰。嶽清源則是一隻真正飛上枝頭的鳳凰,躍過龍門的鯉魚。


    他道:“對不起對不起……你從前就隻知道說對不起。”


    沈九冷笑,一錘定音:“沒有任何用。”


    有種人是天生的壞胚子。沈九想,他就是這種惡毒的壞胚子。因為他在一刹那間清晰地頓悟了:


    他寧可見到死在不知名角落、屍骨寒磣無人收斂的嶽七,也不想看到一個優雅強大、前途無量的嶽清源。


    沈九討厭的東西和討厭的人太多了。


    一個人如果什麽都討厭,那麽他的性格必然很難說好。萬幸,當他成為沈清秋時,已經懂得如何讓它至少不流於表麵。


    蒼穹山中,他最討厭的無疑是柳清歌。


    柳清歌少年得誌,天賦出眾,靈力高強,劍法驚絕。家世優渥,父母雙全。這些東西裏麵無論拿出哪一點,都值得讓他咬牙切齒輾轉反側上三天三夜,何況還聚於一身。


    蒼穹山十二峰演武年會上,沈清秋的對戰對象是柳清歌。


    結局自然是毫無疑問地輸了。


    輸給未來的百戰峰峰主,這沒什麽好丟人的,或說本該如此,這才是正常。


    可沈清秋絕對不會這麽想。他能看到的不是旁人對自己與他堅持周旋了這麽久的驚歎,隻有柳清歌將乘鸞劍尖點在他喉嚨前毫厘之處時的理所當然的倨傲。


    清靜峰自詡君子峰,沈清秋扮君子扮得如魚得水,但柳清歌總能逼得他戾氣暴長,連偽裝同門和諧的精力都不想浪費。


    沈清秋對柳清歌最常說的一句話是:“柳清歌我遲早殺了你!”


    懷抱琵琶的青蔥少女早嚇得披了薄衫衝出去。柳清歌看他一眼:“憑你?”


    隻有兩個字,沈清秋卻從中聽出了無窮無盡的刻毒意味,手腕一轉。嶽清源見勢不好,把他手肘下壓,止住拔劍的動作,回頭喝道:“柳師弟!你先回去。”


    柳清歌似乎也懶得糾纏下去,冷笑一聲,身影瞬息之間消失。隻剩下暖紅閣廂房中的兩人。一個衣衫不整,一個一絲不苟,對比鮮明。


    嶽清源把沈清秋從床上揪起來,難得動了氣:“你怎麽能這樣?”


    沈清秋道:“我怎麽樣?”


    嶽清源道:“蒼穹山兩位首席弟子,在秦樓楚館大打出手。好聽嗎?”


    沈清秋道:“你們不說我不說,誰知道哪門哪派!蒼穹山是蒼穹山,蒼穹山哪一條門規規定過,本派弟子就不能來這裏。蒼穹山又不是和尚廟道士觀,管天管地管不著我找姑娘。師兄要是嫌丟人,你可得管好柳清歌那張嘴。”


    蒼穹山是沒有明文規定過這條。可修真之人,本身就該懂得清心養性的道理,自覺自律,尤其是清靜峰,峰主弟子曆來潔身自好。這不成文的共識反倒成了沈清秋狡辯的理由。嶽清源被他噎得說不出話,一陣咽氣吞聲,悶悶地道:“我不會說的。柳師弟他們也不會說。不會有人知道的。”


    沈清秋邊穿靴子邊道:“那謝謝了你們啊。”


    嶽清源道:“女色有損修為。”


    沈清秋冷笑:“你沒聽到你柳師弟那兩個字的語氣?憑我?憑我也配?損不損都這樣了。”


    嶽清源默然片刻,道:“柳師弟其實人不壞。他並非針對你,他對誰都一樣。”


    沈清秋嗤道:“‘對誰都一樣’?掌門師兄千萬莫要誆我。對你也是一樣?”


    嶽清源耐心地道:“你若是對他付諸一份善意,他就會雙倍回報於你。”


    沈清秋道:“掌門師兄當真善解人意。隻不過他怎麽不先對我付諸善意,怎麽不先可憐可憐我?憑什麽要我先遷就他?”


    刀槍不入到這個份上,嶽清源也難以開口了。他自然不能直說,要不是你在演武會後,想盡手段暗中使絆偷襲他要給他難看,如今和柳清歌也不會一沾即眼紅,相看兩相厭。


    沈清秋摔手把肩頭衣服扯上去,修雅插入鞘中,走了兩步,想起什麽,轉身疑道:“你怎麽知道來這裏找我?誰給你報的信?”


    嶽清源道:“我去清靜峰,沒看到你。卻看到百戰峰的師弟們準備上去。”


    “準備上去幹什麽?”


    “……”


    沈清秋嗤笑:“準備圍堵我,是不是?”


    雖說沈清秋時常和百戰峰起衝突,但這次的衝突著實本無必要。一名百戰峰弟子到偏遠小城執行任務,恰好看到一個眼熟的人進了當地最大的勾欄場所暖紅閣。百戰峰上下和柳清歌一樣,對沈清秋無甚善意。見此機會哪肯放過,當即跟了進去,譏諷沈清秋平時假德行扮清高,居然出入這種地方,真是丟盡了本門本派的臉。


    三言兩語不合,沈清秋將他打成重傷。這名弟子回百戰峰後,又被柳清歌撞上。追問之下,柳清歌火冒三丈,立即禦劍趕來找他算賬,準備一拳不落地打回來。如果不是嶽清源逮到了準備去清靜峰拆沈清秋竹舍的百戰峰師弟們,還不知道這小城會被他們砸成什麽樣。


    見嶽清源閉口不言,沈清秋也能猜得出來,百戰峰哪會打算幹什麽好事,話鋒一轉:“你去清靜峰幹什麽?我不是讓你別來找我嗎。”


    嶽清源道:“就是想看看你過得如何。”


    沈清秋道:“牢嶽師兄費心。過得很好。雖然是個討人嫌的東西,好在清靜峰峰主不嫌棄。”


    嶽清源跟在他身後,道:“如果真的過的好,你為什麽從來不在清靜峰夜宿?”


    沈清秋陰陰地看他一眼。


    他知道,嶽清源一定是以為他在清靜峰遭人排擠。


    嶽清源的猜測不是沒有道理,隻是這回還真錯了。沈清秋雖然不得同輩喜愛,但也不至於被排擠到連個通鋪都擠不了。


    他隻是憎惡跟同性別的人擠在一起。


    當年,每每被秋剪羅毆打之後、或是預感要被他毆打之前,他總會爬去秋海棠的屋子裏瑟瑟發抖。秋剪羅不願讓妹妹看到他喪心病狂的一麵,那是他唯一能躲的地方。


    從前這樣的一個女人是他們中的大姐。可是年紀到了以後,大姐就被賣給一個幹癟的老男人做填房了,後來他們離開了那座城,再也沒有見到過。


    喜歡女人一點也不可恥,但是把女人當救星,縮到她們懷裏找自信,不用人說,沈清秋也知道極其可恥。所以他死也不會告訴別人,尤其是告訴嶽清源。


    沈清秋慢條斯理道:“我若是說,我在清靜峰過得不好,你打算怎麽辦?像你引薦我進清靜峰一樣,把我弄進穹頂峰?”


    嶽清源想了想,鄭重道:“如果你想。”


    沈清秋果斷地哼道:“我當然不想。我要做首徒,你肯把這個位置讓給我做?你肯讓我做掌門?”


    擲地有聲:“十二峰中,清靜峰好歹排行第二,我還不如等著坐這個位置。”


    嶽清源歎道:“小九,你何必總是這樣。”


    聽到這個名字,沈清秋背後一片戰栗,煩躁無比:“別這麽叫我!”


    清字輩中沈九機敏,頗得峰主喜愛。是以入門不多時,而且根基不比旁人,卻仍被定為下一任接班人。峰主給首徒取名之後,原先的名字便棄之不用。


    從前秋剪羅逼他學讀書寫字,沈九不肯學,惡之成狂,如今卻偏偏靠著讀書背書比旁人聰明,才得了清靜峰峰主的青睞。更可笑的是,天底下那麽多字號,偏巧峰主給他取了一個“秋”。


    再可笑、再咬牙切齒,沈清秋也不會不要它。這個名字代表的,就是他從今往後、煥然一新的人生。


    沈清秋整頓心思,笑吟吟地道:“這名字我聽了就氣悶,早已忘了。請掌門師兄也忘掉吧。”


    嶽清源道:“那是不是我這樣叫你,你肯答應時,就不氣悶了?”


    “……”沈清秋冷笑:“永遠不可能。嶽清源,我再說一次。別讓我再聽到這個名字。”


    沈清秋終是沉不住氣,去了一趟穹頂峰。


    穹頂峰,沈清秋一直能少去則少去。嶽清源,則是能不見則不見。


    因此每年的十二峰演武大會對他來說是件相當麻煩的事。


    蒼穹山十二峰有固定排位,排位無關每峰實力,隻是由蒼穹山最初代開山峰主們的成名時間決定。後代峰主之間相互稱呼便是根據排位決定,而非根據入門先後順序。所以,即使他入門比柳清歌晚了許久,可清靜峰排名第二,僅次於穹頂峰,百戰峰排名第七,柳清歌還是不得不咬碎了牙叫他一聲“師兄”。


    可同時,也因為這個排位,每次穹頂峰和清靜峰的弟子都列於相臨的方陣內,首徒更是不能不站在一起。


    嶽清源在其他時候逮不到他的人,就會抓緊這個機會不停地問東問西。大到修煉心得,小到溫飽寒暖,喋喋不休。沈清秋雖不勝其煩,但也不會笨到大庭廣眾之下給掌門首席弟子難堪。嶽清源問二十句,他回一句,疏離卻不失禮,心裏卻在琢磨昨晚背的法訣,盤算別的事情。


    這是每年演武會最滑稽的一道風景。這兩人或許不知道,可對許多弟子而言,演武會正式開始之前,看兩位首席弟子一個一反常態無視肅靜小聲嘀嘀咕咕,一個心不在焉目不斜視嗯嗯啊啊,是冗長的峰首發言一節內唯一的樂趣。


    所以,沈清秋主動上穹頂峰,不光嶽清源驚訝且高興,幾乎所有在場的弟子都恨不得敲鑼打鼓叫人看戲。


    沈清秋卻沒什麽話好說,更沒興趣給人當猴戲看,前腳申請了靈犀洞駐修權,後腳拔腿便走。


    靈犀洞靈氣充沛,與外界隔絕。沈清秋在內穿行,臉色越來越陰沉。


    在秋剪羅和無厭子手下荒廢的那些時日,影響不可謂不大。


    新一代的峰主們中,嶽清源自然是最早結丹的。齊清萋和柳清歌幾乎是同時緊接著突破,連安定峰尚清華那種碌碌之輩都在正式即位之前勉強跟上了境界。


    沈清秋越是心急,越是卡在那裏不上不下。焦慮不安,每日都像吞了幾百斤煙草炮仗,在腹中腦中燒得心浮氣躁,怒火狂飆。 他這副樣子,自然誰也不敢惹他。隻是不敢惹,不代表沈清秋就會放過。


    洛冰河明明拿著他給的錯誤的入門心法,早該練得七竅流血五體爆裂而亡,可為什麽非但沒有如此,他的境界反而還在穩穩提升!


    早跟寧嬰嬰說了千遍萬遍離洛冰河遠遠的不許混作一團,為什麽每天都能看見他們在眼前竊竊私語!


    沈清秋疑神疑鬼,總覺得所有人都在背地裏討論他遲遲無法結丹的事,不服他的位置,想暗地裏下陰手,取而代之。


    此次靈犀洞閉關,如果不能突破……


    沈清秋在石台上,兀自往下胡思亂想,白白把自己想出了一身冷汗。氣息不通,眼冒金星,感覺忽然有一股靈力再脈絡中橫行霸道。


    這可非同小可,他心裏一慌,連忙坐定,試圖收回神思。 忽覺有一人靠近背後。


    沈清秋毛骨悚然,霍然持起修雅,出鞘一半,厲聲道:“誰?!”


    一隻手掌輕輕壓在他肩頭。


    嶽清源道:“是我。”


    沈清秋:“……”


    嶽清源繼續給他輸送靈力,平息狂暴如亂蹄的靈流躁動,道:“我的不是。師弟你正心神不穩,是我嚇到你了。”


    沈清秋剛剛是被自己的胡思亂想嚇到了,正因為如此,才更聽不得別人戳穿,慍道:“嚇誰?!掌門師兄不是從來不入靈犀洞閉關?何至於我一來就要跟我搶地方!”


    嶽清源道:“我並不是從來不入。以前也是進來過的。”


    沈清秋莫名其妙:“誰關心您來沒來過?”


    嶽清源歎氣:“師弟,你就不能少說兩句,專心調氣平息嗎?”


    幹涸的石燭台上,幽幽燃起一點明火。沈清秋本來還想還嘴,待看清他挑選的這一處洞府的全貌後,怔了一怔,脫口道:“這裏有人死鬥過?”


    洞壁上皆是刀劈斧砍的痕跡,仿佛人臉上層層疊疊的傷疤,猙獰駭人。


    嶽清源在他身後道:“沒有。靈犀洞內不允互鬥。”


    除了劍痕,還有大片大片的暗紅色血跡。


    有的像是用利刃穿刺身體,噴濺上去的。有的則仿佛有人曾經用額頭對著岩壁叩首,哀求著什麽,一下又一下磕上去的痕跡。


    沈清秋盯著那幾乎成了黑色的血跡:“那……就是有人在這裏死了?”


    他們兩個相處時,通常都是嶽清源不厭其煩地說著話,從來沒有這種嶽清源一語不發的情形。沈清秋很不習慣,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嶽清源?”


    嶽清源道:“我在。”


    沈清秋道:“在你為什麽不吭聲?”


    嶽清源道:“這不是怕我一開口,師弟你又煩?”


    沈清秋哼哼笑道:“是。你是很煩。原來你也知道!”


    可他又不願就這麽在昏暗中歸於沉寂,隻得不情不願中繼續這個話題:“聽說靈犀洞有時候會禁閉走火入魔、墮入邪道的弟子門人,你看有沒有可能是這種情形?”


    良久,嶽清源微弱地“唔”了一聲,不置可否。


    沈清秋討了個沒趣,眯眼盯了一陣牆壁,評判道:“看來這人是真的很想出去,掙紮了很久才死。”


    如果這些血是同一個人流的,不死也要去半條命了。


    沈清秋忽然覺得嶽清源貼在自己肩頭的手不太對勁。他警覺道:“你怎麽了?”


    半晌,嶽清源才道:“沒什麽。”


    沈清秋閉嘴了。


    他看不見背後嶽清源的表情,但為他輸送靈力的手,卻在微微發抖。


    沈清秋醒過來的時候,覺得身上的傷口傳來絲絲清涼。之前生不如死的灼痛緩解了不少。


    勉強睜開眼睛,有一道身影靠在他近旁,單膝跪地,正俯首察看他的狀況。


    黑色的下擺平鋪在白色石台上,沉沉壓著一柄古樸的長劍,倒著幾隻已經空了的藥瓶。


    劍是玄肅。人當然是嶽清源。還是那張溫和俊逸的臉,隻是比平時蒼白了不少,滿麵倦容。 這個時候也隻有嶽清源還會來看他了。


    沈清秋開口,聲音嘶啞:“你怎麽進來的?”


    洛冰河一心不讓他好過,怎麽會肯讓嶽清源進水牢來幫他吊一口氣。


    嶽清源見他還能說話,舒了口氣,一邊握他的手,一邊低聲道:“別說了。凝氣聚神。”


    他想給沈清秋傳輸靈力,讓傷口恢複的更快。沈清秋這次總算沒甩開他,因為心裏在想:也對,好歹是一派之主,洛冰河同幻花宮那老兒再強硬,表麵上也要禮讓三分。


    但也大概費了不少事才進來。


    靈力流經傷口,皮肉翻卷的痛楚如鋼針密密刺著他。沈清秋咬緊牙根,恨得反而笑了:“洛冰河這小雜種,手段花樣倒是不少。”


    聽到他語氣中刻骨的惡意,嶽清源歎了口氣。


    嶽清源其實不是個愛歎氣的人,隻是沈清秋總有本事讓他千瘡百孔。


    他疲憊地說:“……師弟。事到如今,你為什麽還一點都不想想自己的過錯?”


    打落牙齒和血肚裏吞,沈清秋向來死不認錯,尤其在嶽清源麵前,更別想他鬆口。沈清秋刻毒地道:“我有什麽過錯?掌門師兄,請你告訴我,洛冰河不是雜種是什麽?你且等著吧。他不會隻滿足於對付我一個人的。如果今後修真界要起什麽軒然大波,我唯一的過錯,就是當初沒直接一劍殺了他。”


    嶽清源搖搖頭,像是早就料到會是這樣的回答,也不想開導勸誡了。事已至此,任何勸誡都沒用了。


    他忽然問道:“柳師弟真的是你殺的?”


    沈清秋一點都不想看他臉色說話。


    可仍是不由自主抬眼瞅了一眼嶽清源的神情。


    他頓了頓,猛地把手抽從嶽清源掌中出來,從地上坐起。


    嶽清源道:“你總說總有一天會殺了他。可我從沒想過,你真的會殺他。”


    沈清秋冷冷地說:“你現在不就想了?殺都殺了,掌門師兄現在來指責沈某,不覺得太遲了嗎?還是你想清理門戶了?”


    嶽清源道:“我沒資格指責你。”


    他的臉色和眼神,都寧靜至極,寧靜得讓沈清秋莫名的惱羞成怒:“那你是什麽意思?!”


    “師弟可曾想過,如果當初你沒有那麽對待洛冰河,今天這一切根本不會發生。”


    沈清秋啞然失笑。


    “掌門師兄為什麽要說這麽可笑的話?發生了就是發生了,我就是一千遍一萬遍‘想過’,也沒


    有如果,沒有當初——沒有挽救的機會!”


    嶽清源微微仰起臉。


    沈清秋知道自己的話是在往他胸口紮刀子,最初痛快不已,可看到他愣愣跪坐在地上,呆呆地看著自己,所有的鎮定與端儀都蕩然無存,仿佛瞬息之間,蒼老了許多年,忽然心頭湧上了一股奇怪的滋味。


    大概是憐憫。


    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永遠從容自若的蒼穹山派嶽掌門,這一刻是如此的狼狽,如此的可欺,真的讓他有些憐憫。


    這種憐憫使得忽然之間,有什麽鬱結在沈清秋胸中多年的東西得到了紓解。


    他愉快地想,嶽清源對他真的仁至義盡了。


    就算是再怎麽心中有愧,也早該補償完了。


    沈清秋說:“你走吧。我告訴你,就算重來一次,依舊會是這個結果。我心思歹毒,滿腹怨恨。今天洛冰河要我不得好死,都是我咎由自取。”


    嶽清源道: “你現在心中,可還有恨?”


    沈清秋哈哈大笑:“我就是要看別人不痛快,我自己才痛快。你說呢?”


    嶽清源將玄肅雙手平舉,送到他眼前,“若還有恨。便拔出玄肅,取我性命。”


    沈清秋哧道:“嶽掌門,在這裏殺你?你嫌洛冰河給我的罪名還不夠多?再說了,你以為你是什麽人?殺了你我就不恨了?我無藥可救,我什麽都恨。別怪沈某取笑你不客氣,嶽掌門把自己當成那一劑良藥,未免太往臉上貼金了!”


    他羞辱得如此直白,可嶽清源卻聽不懂一樣不肯撤手,又像是鼓足了勇氣,叫道:“小九,我……”


    沈清秋喝道:“別這麽叫我!”


    嶽清源舉劍的手慢慢垂下,半晌,重新握住他的手,源源不絕輸入靈力,緩解他的傷勢。


    像是勇氣被打散了,接下來的時間內,嶽清源再也沒有開口說話。


    最後,沈清秋說:“謝謝掌門師兄厚贈。你滾吧。今後都別出現在我麵前。”


    嶽清源重新將玄肅配在腰間,如他所願,慢慢走了出去。


    若是能逃過一劫,便能走多遠走多遠吧,嶽掌門。


    從今往後,再也不要和沈清秋這種東西有任何聯係了。


    沈清秋用僅剩的一隻眼睛盯著地窖的入口。不知道盯了多少天,洛冰河終於來了。


    即便身處陰暗潮濕的地牢,洛冰河依舊一派清逸優雅,一塵不染。一邊踩過地麵凝結的汙黑血痕,一邊豐神朗朗道:


    “嶽掌門果然如預赴約。真是要多謝師尊那封哀慟婉轉的血書了。否則弟子一定沒辦法這麽輕而易舉得手。原本想把嶽掌門屍身帶回來給師尊一觀,奈何箭身淬有奇毒,弟子靠近前去,輕輕一碰,嶽掌門便……哎呀,隻好帶回佩劍一柄,當是給師尊留個念吧。”


    洛冰河騙他。


    洛冰河是個滿口謊話陰險無恥的小騙子,他撒的彌天大謊太多了。所以這次也一定是在耍什麽陰謀詭計騙人。


    洛冰河在一旁那把椅子上坐了下來。這是他以往看沈清秋哀嚎慘叫時固定的上座。他刮了刮熱氣騰騰杯中載浮載沉的茶葉,品評道:“名劍配英雄,玄肅的確是把好劍,倒也配得上嶽掌門。不過,此劍之中,還有更加玄妙之處,嶽掌門的修為真是教我大開眼界。師尊在此頤養天年,若閑來無事,大可以好好琢磨琢磨此劍。這可真是非常有趣。”


    沈清秋不明白。


    幻花宮水牢,二人最後一麵,他極盡刻薄惡毒挖苦之能事,讓嶽清源滾,嶽清源便滾了。沈清秋覺得他未必會受血書所邀。但凡人能如常思索,都不會踩入這個毫無掩飾之意的陷阱。


    還是不明白。


    不是不來的嗎。


    洛冰河對結果還算滿意,笑眯眯地道:“哦,對了。師尊那封血書雖然感人至深,不過未免太過潦草隨意。畢竟是劇痛之下為敷衍弟子而寫就的,弟子理解。所以,為表誠意,我特地附上了兩樣其他的東西。”


    沈清秋明白了。“其他的東西”,那是原先長在他身上的兩條腿。


    這真是太滑稽了。


    曾經日日夜夜盼著這個人來,他不來。完全沒有想過他會來,偏偏就來了。


    沈清秋嘴角掛著冷冷的微笑:“哈。哈哈。嶽清源,嶽清源啊。”


    洛冰河的心情原本還稱得上愉悅,見他笑得古怪,莫名不快起來。


    他溫聲問道:“你笑什麽?”


    沈清秋不理他,兀自嗤笑。洛冰河收起得意神情,凝神道:“沈清秋,你不會以為,裝瘋賣傻對我有用吧?”


    沈清秋一字一句道:“洛冰河,你是個雜種,你知道麽?”


    四周忽然一下沉寂了。


    洛冰河盯著他,沈清秋也直勾勾回盯他。


    突然,洛冰河唇角一挑,右手撫上沈清秋的左肩,一捏。


    慘叫刺耳駭人。


    沈清秋右臂斷口處血噴如瀑,他邊慘叫邊大笑,上氣不接下氣地道:“洛冰河,哈哈哈哈……洛冰河你啊……”


    對洛冰河而言,殘虐沈清秋,原本是件極其愜意的事情。沈清秋的慘叫能讓他飄飄欲仙。可這一次,不知怎麽的,洛冰河不是那麽痛快。


    他胸口起伏越來越厲害。一腳踢翻沈清秋,踢得他在地上轉了幾個圈,血漿滿地。


    當初洛冰河也是這樣撕掉他的兩條腿,仿佛扯掉蟲子的四肢。痛到仿佛身處地獄之後,這感覺卻不真實了。


    沈清秋反而口齒清晰,有條有理起來:“洛冰河,你有今天,都是拜我所賜,怎麽你不感謝我,反而這麽不識好歹?果然是個不知感恩的雜種哈哈哈哈……”


    暴怒須臾而過,洛冰河忽然冷靜了,陰狠一笑,輕聲細語道:“你想死?哪有這麽便宜的事。師尊,你這一生作惡多端,跟你有怨有隙也害,跟你無冤無仇的也害,半死不活了還能搭上一位掌門,你不死得慢點,將所有人的苦楚都同受一次,怎麽對得起他們呢?”


    他一揮手,玄肅的斷劍擲於地上。


    聽到這一聲響,沈清秋仿佛喉嚨被無形的利刃割斷,笑聲戛然而止。


    披頭散發、滿麵血汙之中,一雙眼睛亮得仿佛黑夜中的白火。他哆哆嗦嗦朝著斷劍挪去。


    什麽都沒了。


    隻剩一把劍了。


    洛冰河的今日是他一手促成,他的結局又是誰一手鑄就?


    嶽清源本不應該是這樣的下場。


    為赴一場遲了數十年的舊約,完成一個於事無補的承諾。


    劍斷人亡。


    不應該是這樣。


    血線蔓延,就在即將匯聚成一結時,錯了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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