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川醒來時已經不在白龍湖畔的酒樓上了,與人打鬥的情景曆曆在目,但怎麽離開的他就不記得了。


    出門遠眺,目光所及之處,不是刀削斧鑿的千仞峭壁,就是犬牙差互的山峰林立,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竟是在山頂之上。


    一時之間豪氣幹雲,不由得放聲歌道:“奇峰百仞懸,清眺出嵐煙。迥若戈回日,高疑劍倚天。參差霞壁聳,合遝翠屏連。想是三刀夢,森然在目前。”


    他的聲音剛落,便有人在山下和道:“兩崖夾道立削鐵,澗水悲鳴淺飛雪。上有石城連天橫,劍戟相磨氣明滅。出門下瞰山盤紆,石磴鬥落十丈飲。敵來仰首不得上,百萬渠能當一夫。”


    之後又有人和道:“井蛙未識河山廣,分明到此生狂想。豈知天險乃誤人,禍首子陽終衍昶。渭水秦川指顧中,劍門空複老英雄。傳檄將軍真得意,落星愁殺臥龍翁。”不過此人的聲音漸近,隱隱已到山腰。


    路川等了片刻,隻見二老一少三人前後上了山來。


    年輕人抱著兩隻大酒壇,正是五俠葉南筠,兩位老者一人拎著幾條魚,一人背著一筐菜,令人驚奇的是,兩位老者的相貌身材一模一樣,就像是分身術分出來的一般,都是白龍湖上釣魚老者的那副模樣。


    葉五俠抱著這麽大兩壇酒一口氣上山,著實是累壞了,放下酒壇,喘得就說不出話來了。


    相比之下二位老者就截然不同了,他們本就拿的東西少,而且內功比葉五俠精湛得多,上一趟山氣不長出麵不更色。


    路川上去和二位老者見禮。


    背菜的老者痰嗽一聲說道:“你見了老夫二人不跪倒磕頭,作個揖成什麽樣子?”


    路川笑道:“給前輩磕頭是應該的,但不知道前輩們的稱呼,這頭磕起來恐怕就有點……”


    “你叫爺爺就行。”


    提魚的老者說道:“如果說你爺爺路幽在世上還有朋友那應該就是我們倆了。”


    路川道:“二老這話晚輩恐怕就有些不敢信了,我爺爺若是還有朋友,當年被五宗十三派圍攻的時候又怎會是孤身一人呢?”


    二位老者相視一笑,背菜的老者說道:“你看,是不是和當年的老路一模一樣?”


    提魚的老者點頭道:“這件事不止是你有疑問,我們哥倆這二十年來也沒少了問自己。但就當時而言,我們確實是不能去。”


    背菜的老者繼續說道:“你當你爺爺殺了習開複之後,一年時間都沒被武林正派的高手尋到,後來為什麽又自己現身了呢?”


    “他當時身體已經不行了,又十分驕傲,寧願被誤會也不屑與所謂的武林正派說明情況,這一年時間,他走遍三山五嶽,尋訪舊友,為的就是讓我們別去洛陽。”


    “他其實就是去赴死的,之所以下手殺了東佛,也是兩人開的一個玩笑。東佛的大慈悲神功可以說是武林中最堅固的盾,老路的一怒殺龍手乃是最鋒利的矛,而賭約便是老路的性命。若是東佛勝,老路不用死,隻需終生不離開少林寺即可,若是老路勝,老路便要當場自裁。”


    “其實這個奇怪的賭約便是東佛的菩薩心腸和老路至死不屈的結晶,世人不知北魔,世人也不知東佛。之所以老路勝了,卻沒死,而是留在了少林寺,原因便是他不知道大慈悲神功其實和一怒殺龍手一樣,都是非勝即死。”


    “東佛是要拿自己的命換老路的命。這一戰,東佛敗了,卻是勝了,老路勝了,卻是敗了。”


    “後來老路也病死在了少林寺,無意中給少林寺留下了許多麻煩。”


    “我聽說老路確實在少林寺留了一樣東西,不是一怒殺龍手,具體是什麽無人得知,恐怕得你自己去尋找。”


    路川越聽越驚訝,他驚訝的不是爺爺的做法出乎自己的意料,而是他老人家和自己想象中的簡直一模一樣。


    路川噗通一聲跪了下去,鄭重地磕了三個響頭。


    二老非常高興,路川這三個頭不隻是對他們的尊敬,更是作為路家後人,對他們的理解。


    他們不為名,不為利,苦等二十年,為的就是講出這段故事,為的就是給午夜夢回之時找一個繼續安睡的理由。


    路川也非常高興,他替爺爺感到高興,他老人家在世人的非議中活了一輩子,但總算不是一個人,江湖風雨,還有這樣兩位朋友。


    他站起身來回頭看了一眼葉南筠,值得慶幸,他也有,而且不止一個。


    之後四人準備酒菜,在言語之中路川才知,這二位老者,乃是蜀山派的名宿。哥哥名叫邵鳴梁,弟弟名叫邵鳴劍,不過二人是孿生兄弟,誰是哥哥誰是弟弟恐怕隻有他們自己才分得清楚。


    蜀山派是個比較古老的門派,最早可追溯到五代年間。中唐時期,詩仙李太白過蜀道,醉臥劍門山,偶遇蜀山派掌門逍遙子,對飲三日,逍遙子得其氣韻,中興宗門,位列五宗十三派,弟子徒孫遍布天下。後來逐漸凋零,數十年前,便隻剩邵家父子苦苦支撐,邵老俠客死了之後,兩位幼子獨木難支,一度都想解散門派,混跡江湖。當時正是路幽離開養父家,遊曆天下的時候,三位年輕人偶遇,互相鼓勵,蜀山派才得以保存下來。


    酒足飯飽之後,邵鳴劍在屋外架起了篝火,開始烤魚。


    邵鳴劍邵二爺便是路川二人在白龍湖上遇見之人。


    眾人圍坐,路川話付前言問道:“老人家,前日裏攻打萬劍門的到底是什麽人?”


    老頭歎息了一聲,說道:“這件事說起來話就長了。弘治末年,孝宗皇帝寵縱外戚,皇後的弟弟張鶴齡和張延齡不滿足高官厚祿和底下人的孝敬賄賂,開始染指江湖,勾結綠林草寇和下三門的惡賊,意圖吞並江湖,不知有多少門派世家被他們滅門,逼得家破人亡,妻離子散。常言道,民不與官鬥,大家把狀告到了你舅舅雲弄劍客姚婞的跟前,但這二人位高權重,又是皇親國戚,聽說李東陽李相爺在朝堂之上彈劾,都被無道的昏君下了昭獄,姚公又有什麽辦法呢?後來劉瑾上台,這二人趨炎附勢,不僅沒有倒台,反而更加得勢,和劉瑾夥同起來,三個人標著膀子禍害武林,有些門派就屈從了,不從的呢,他們就像對付萬劍門的那樣,先從內部下手,威逼利誘,然後裏應外合一舉殲滅,老劍聖是命好,正好遇上了你們二位,要是遲幾天早幾天的,嘿嘿,老劍聖恐怕已經下去陪老路喝茶去了。”


    路川現在回想起來也是膽戰心驚,他皺眉道:“難道就沒人站出來聯合各門各派一起反抗嗎?”


    “你這不是說的孩子話嗎,一來他們雖然擾亂江湖,卻從不碰五宗十三派,所謂名門正派都是各人自掃門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二來姚公一死,江湖無人做主,要聯合各門各派首先得要一人可以服眾,正可謂有心者無力,有力者無心啊。”


    路川默然。


    老人繼續說道:“雖說老路和姚公如果在世,都不會坐視不理,但你,千萬不能有這份心思,一來你的武功和威望都還遠不能和他們二人相比,二來你現在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這段時間也不知是誰放出的消息,說一怒殺龍手在你手裏,江湖人士和朝廷的廠衛都在找你呢。就拿昨日來說,要不是你大爺正好路過,出手相助,恐怕今天就是我們白發人送黑發人了。”


    “是,晚輩自知有幾斤幾兩,不敢造次。”


    “那就好,你們倆都有傷在身,不便多飲酒,早些進去休息吧。過兩日還得趕路呢。”


    既然主人這麽說了,他倆隻好領命。但路川這人隻要不是昏迷和醉酒,一般都是不肯睡覺的,站樁打坐就能折騰一晚上。他剛要入定,隻聽外麵有刀劍相擊的聲音,心中就是一動,推開窗牖一看,兩位老頭正在外麵舞劍呢。


    兩人各使一套劍法,互相拆招,第一遍動作比較快,與平日打鬥的出招速度差不多。


    打完一遍,兩人坐下喝了一會酒,路川以為不練了,剛準備回去,沒想到兩位老頭又練起來了,這第二遍,還是那兩套劍法,但動作慢了很多,倒像是師父給弟子傳招一般。路川心中就是一動,開始用心默記。


    江湖上有雲,寧舍一錠金,不舍一句春。就是說武藝、訣竅、門道這些東西比金子都值錢,師徒之間大多都要留一手,更別說旁人了。自己不是蜀山弟子,兩位前輩就是有傳授之心,也無傳授之名。想來是借舞劍之名,讓自己能學多少趕緊學多少,雖說偷師學藝也是江湖大忌,但隻要你不管我不說,外人不知道,神仙怪不得。


    兩位老頭練完第二遍,又反著拆了一遍,一共三遍,路川看得明明白白,他們這才回去休息,次日起來更口不提此事。


    路川也沒急著走,第二天晚上又看,還叫上了葉五俠一起。隻見兩位老人又練,但卻不是昨夜那兩套劍法,而是一套拳法和一套掌法,還是練了三遍。


    第三天晚上路川二人還等著看,卻見二老隻是喝酒,一晚上再沒練一招,也不知是練完了還是發現他們二人偷看不練了。


    早上起來,他們二人這才告辭。


    送他們二人下山,看著二人的背影,邵鳴劍喃喃道:“你說咱倆說的話管用嗎?”


    “他和老路一模一樣,別看嘴上說不管,心裏恐怕是鐵了心要管了。”


    邵鳴劍歎息道:“這條路不好走啊,咱倆真的不用暗中保護保護?”


    “咱倆護得了一時護得了一世?蜀山的功夫他已經學了,咱們能做的就隻有這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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