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平城城門處的士卒頭子還琢磨著自個兒剛才說話聲合適不,既擔心聲兒太小大公子沒啥印象,又怕聲兒太大,冒犯了大公子。


    為此還犯起難來,一心想今兒回去,自個兒在房中得好好練練這門道,讓聲氣得高低適中才好,對走到眼前衣衫不整的師徒倆熟視無睹。


    直到那傻乎乎的健壯士卒小聲的在士卒頭子耳邊說了句:“剛才我見著大公子給老先生下跪了,怕不是大公子請的神醫到了。”


    這位士卒頭子因為苦心孤詣思索自個兒今日有沒有把事情做得盡善盡美,而不知不覺間向下彎的嘴巴,便如同見了青樓花魁的男子大寶貝般,隨即又翹了起來。


    滿臉堆笑著說:“老先生,恕罪,老先生懷仁義之心,坦然入城即可。”


    師父拿著本可以在素平城要價最高的酒樓也能吃個半把月的銀子,卻隻進了一家雖然門麵素淨卻再怎麽都稱不上富麗堂皇的小門小店落腳。


    裏麵人似乎是聽到了動靜,迎麵出來一位秀氣的中年婦女,雖說穿了件滿身煙火氣的粗布褐衣,卻怎麽也蓋不住她那讓人望而沉醉的沁水眸子,特別是那腰,說是一手可盈也不為過啊。


    一向在待人接物上都以和氣生財為旨的婦女也沒管來人如何淒慘落魄,趕忙拿了張手帕將本就一塵不染的桌子擦了又擦,滿臉含笑地說了句:“客官,請上座。”


    師父麵容和藹的回應句:“有勞姑娘,隨便上幾道家常菜即可,再安排出客房,我們住店。”


    婦人聞聽老人喊了一聲姑娘,笑顏如花。


    原本商貿發達的素平城,往來人絡繹不絕。這家小門小店,也能沾點地利的光,倒也是可以溫飽不愁。可自癘疫爆發,生意便日漸冷清,到如今生意已然愁雲慘淡。昨日,太守城中又下了一道“出城請醫,全城征稅”的條令。如今再沒人住店吃飯,這日子怕是難以為繼了。


    那位人到中年卻風韻猶存的婦女也未顧奔波千裏而看著衣衫不整蓬頭垢麵的師徒倆是否給得起飯錢,隻是暗暗攥緊了手帕轉身往後廚方向走去。


    心裏盤算著,今兒,得叫家裏男人好好上幾道拿手菜,好把客人留下來。


    婦女對著樓上招呼了句有客到,便有一位廚子行頭的中年男子急匆匆下樓來,嘴上迎著:“來咯!客官稍等。”


    婦人剛要去後廚打點蔬菜肉食,好讓自家男人下廚,恰要掀開圍簾時,一賊眉鼠眼二十歲出頭的青年便奪簾而出,嘴上含著半截黃瓜,手上也不得空,右手拿了隻雞腿,左手握著把花生,左手的花生還因為抓得太多,邊跑邊撒。口齒不清道:“老板娘,江湖救急,都給記賬上。”


    一向勤儉持家的婦女見到這份光景,原本待人接物上養氣功夫老練的婦人當即便破口大罵起來。


    “天殺的路文平,你都記多少帳在我店上了,卸你條腿都不夠還零頭的。你咋就不去東街大點兒的酒店去幹這檔子偷雞摸狗的事?是不是上次讓人抓了個現行兒,人家把你打得半月沒下得了地,如今便盡欺負我們這些小門小戶了?”盡力平複心情的婦人轉眼瞧見師徒兩目瞪口呆的模樣,赧然一笑。“兩位客官見笑了,稍等片刻,飯菜隨後就到。”


    中年男人也隻得無奈一笑,便進了後廚施展廚藝。女人則是將散落在地的花生挨個撿起,整理好散落的花生進入後廚時,發現櫃上存放多日的一壺黃酒不翼而飛,當即便是一陣天旋地轉,扶著心口喃喃道:“酒咋又少了一壺啊?”


    雖然偷得是酒櫃中最廉價的黃酒,但也讓一向勤儉持家的婦人欲哭無淚。


    男人看著妻子一臉尋死的模樣,隻是裝腔作勢地說著下次若是再遇著那成天偷雞摸狗不學無術隻會識幾個破字的無賴小兒,定要送到官府吃幾天牢飯,以此寬慰妻子。


    原本沉靜無言的師徒倆見著這幅滑稽場景,特別是被婦人喚作路文平的青年一臉得意模樣,可確是連滾帶爬地遠遁時,一直沉悶的氣氛才稍加緩和起來。


    但少年仍是因為師父收下那種紈絝子弟的打賞錢而悶悶不樂,心裏始終邁不過那道坎兒。咱行醫濟世,不跪著掙那點兒賞錢,那種錢,給再多咱也不稀罕,咱出門在外,懸壺濟世,咱要的就兩字兒。


    “尊嚴!”


    但當江城子饑腸轆轆的境況下,聞著香噴噴的飯菜上桌時。不要臉的江城子狼吞虎咽吃完了桌上飯菜時,頓時覺得師父收下這錢,是天經地義的事兒!甚至覺得那個豪門子弟,也不太豪門了,也不知道多賞點,行為舉止就突出兩字兒。


    “小氣!”


    在一天之中看著師父被人夾著脖子搶錢,緊接著又被人夾著脖子給錢的少年,困意襲來,倒在桌上便沉沉睡去。


    至於士卒殺人的事,江城子想都不敢想,希望夢裏也沒有。


    素有民風彪悍之稱的素平城,你如果敢對任意一名城中老百姓說一句民風淳樸,老百姓便會覺得這是受了奇恥大辱。


    匪寇橫生,官府斂財,奸商當道,魚龍混雜,非要一臉笑意對著人說句民風淳樸,市井小民會覺得無異於是在變著法地說他們好欺騙,好剝削,是蠢蛋!對著商賈高官說,那無異於是當著麵赤裸裸的諷刺!


    一輪圓月升起,天穹似有仙人撒水墨,嘩啦啦一陣暴雨便衝入素平城。


    城北的一處偏僻地,有位須發皆白,年過七旬的老頭剛埋完自己故友兒子的屍體,天空便下起了毛毛雨,不一會兒便是瓢潑大雨。


    眾所周知素平城北城是一處難民聚集地,繁花似錦跟這塊地界兒就不搭邊,雖與東城咫尺之遙,但城中人都有一個心照不宣的秘密。


    北城人,不算人。而這咫尺之遙也變成了咫尺天涯。


    難民地邊緣處的一破草屋外,本來正借著月色想把還未讀完一本聖賢書好好讀完,沉靜其中難以自拔時,便被不作美的天公連踢帶踹地趕進破屋內。


    青年抱著視如珍寶的書籍急匆匆進屋,在床頭拿出半截破敗不堪的蠟燭,小心翼翼放在一個木板上點著,又繼續津津有味地讀了起來。


    這時破屋外傳來一陣開門的響聲,神情忽而皺眉忽而舒眉的少年在聽到聲響之後,放下書本,眉頭也隨即徹底舒展開來。


    城中本來就重武輕文,前幾年更是各家鏢局拔地而起,讓本就不通文墨的市井百姓更加目不識丁了,特別是這難民地,積重難返,早就沒了半點讀書識字的本事,就連整座城都少了那份書生氣。


    雖然後來聽說三離路出了個山大王,那群危害四方的落草匪寇請的這位高人,把城內各大江湖高手都打得抬不起頭來,但也沒能改變素平城重武輕文的狀況,甚至愈演愈烈。


    城中會讀書且願意讀書的人,陸老頭在城中待了一輩子,真就沒怎麽見過。


    咱老陸家能出個會讀書,會寫字的孫兒,那便是世世輩輩兒積的陰德。即便這孫兒是撿的又如何?還不是讓跟老頭大半輩子對不上眼兒的李老頭羨慕得不行,每次在老頭耳邊嘮叨他那沒出息的窩囊兒子,都讓老頭心裏得意得不行。


    自家孫兒,出息!


    還是當年取名取的好,算命的果真沒白說,陸文平,陸文平。有個“文”字,這輩子走的路也就平坦些。


    這不,幾月前,便被東城一家豪紳相中,要他去給家裏掌上明珠當教書先生。打賞錢雖然不多,但也夠過日子了,自個兒再乘著還沒走不動道,給孫兒攢點娶媳婦兒的錢。


    等跟官爺通過氣,抬夠了屍體就帶著孫兒出城去,在外落個戶,自己啊就躺在搖椅上含飴弄孫,到時候兒孫滿堂也算這日子沒白過。


    當進入破草屋中,看到桌上一隻雞腿,還有一撮花生和一壺酒時,老人喜出望外,奔波勞累一天已是精疲力盡的陸老頭,緊著鼻子使出吃奶的勁兒嗅了嗅酒香。


    打心眼裏覺得,這日子再苦再累也是值得的。


    但想著上次孫兒被主人家一根年久失修的房梁砸到腿,足足半月沒下得來地,老頭心裏便是心痛得不行,這教書也是真不容易。


    “下次可要小心點,主人家是大戶,院子裏有幾根年久失修的房梁是再正常不過的,你留個心眼兒,見著那些搖搖欲墜的房梁也別出聲,說多了反兒怕招主人家厭,自個兒繞著走便是。錢多錢少也無所謂,可別累壞了身子,我還等著抱曾孫呢。”


    “保證給您生個大胖曾孫,上次那個負責修繕房梁的管事,主人家差點沒把他打死給我賠罪,要不是我攔著,好說歹說告訴主人家,管家是無意之舉,不用咄咄逼人,這才饒了他一次,要不然那就會粗製濫造克扣油水的管事早卷鋪蓋滾蛋了。”


    “勸下來好啊,勸下來好,咱為人處世就怕把事兒做絕了,大家都是混口飯吃罷了,沒必要砸人家飯碗。”


    “城門那塊活計你別去做了,整日搬著患有癘疫的屍體,也不怕惹火燒身?現在人們唯恐避之不及呢。”


    “該來的總會來,膽小的,天來收,膽大的,自己活。這難民營染癘疫的還少了嗎?也沒見有整日提心吊膽的人便能躲過去的。時也命也,還是自個兒看開點才是最好的。而且這活來錢快,還不累,不做多可惜啊!”


    第二日,雨過天晴,初晨熹微。


    本來因為癘疫而生意慘淡的來福客棧今日卻門庭若市,屋外人頭攢動,將客棧圍得水泄不通。不知道是誰放出了風聲說有神醫入城,消息不脛而走。


    這些深陷癘疫的人聞有此言無異於久旱逢甘霖,都說原先在城中強取豪奪,欺男霸女的紈絝子弟沒有騙人,人家大公子昨日火急火燎地出城當真是去請神醫了。


    隻要稍微有點發熱咳嗽的症狀的人便馬不停蹄趕來,拖家帶口的不在少數,更有甚者,將自家已經下葬幾日,屍體發臭的亡兒亡女從墳中挖了出來,希望神醫能起死回生。


    一下子出了這麽多身染癘疫的人如過江之鯽地出現在客棧門口,婦人花容失色,直到聽來人說這一老一少是大公子請的神醫,才恍然大悟。婦人直罵自己有眼無珠,昨兒來時已是黃昏,自己沒多注意,希望老神醫莫要怪罪。但心裏依舊是膽戰心驚,暗暗的祈禱師徒倆可別為了治病而殃及他們小兩口。


    老人倒也沒有精力去說些什麽“過譽了”或者“無妨”之類的謙詞,隻是點頭應承了一番,便開始把脈。少年則是心中腹誹,哪個天殺不要臉的說我師父是那紈絝子弟請來的神醫,真該扇他幾嘴巴子。我師父,是自己自個兒奔走千裏而來,從來就沒有人請。


    “師父這麽多人,咱救得過來嗎?”江城子望著來福客棧外比肩擦踵的人群,心中憂慮道。


    “少言勤行,能救一人是一人。拿筆,研磨。”一向麵如平湖的師父見著這番光景,表情也開始嚴肅起來了。


    少年正在一旁專心致誌為師父抄方撿藥,忙得不得開交時,突然,昨日那膽大包天的盜賊竟從人流中擠了出來,懷中夾著一本私鐫書籍有恃無恐地進入店中,明顯是有備而來。


    本以為婦人見到這無賴少年會大發雷霆時,沒想到竟是一把將少年從門檻邊拉到後院,責怪他不要命了,竟往癘疫人群中鑽。他若是出了啥事,那一向老實本分,裏裏外外都不曾得罪過人的陸老頭豈不是要白發人送黑發人了?


    陸文平展顏一笑:“徐二娘,我這不是來還昨日的飯錢嗎?”婦人這一月來,客棧雖然頻頻遭到毒手,特別是酒,缺斤少兩得尤為多。如今這罪魁禍首卻在自個麵前談笑風生,可卻出人意料地沒發出脾氣來。


    “又想用你從書文上學的‘廚道’來誆騙我家男人?”婦人冷冷笑道。


    陸文平僅是奸笑著回應了句:“可不是?”便叫上男人上了樓去。男人不知所措下也隻是對著婦人赧然一笑隨即跟上樓去,大字不識的男人上樓聽陸文平說書上的“廚道”了。


    約莫半個時辰左右的光景,兩人貌似相談甚歡,勾肩搭背地從樓上走了下來。男人暢懷笑說道:“枉活了四十有二,受教受教啊。”在旁的陸文平則是瀟灑一笑置之。


    剛下樓來,男人便被婦人拉到一邊竊竊私語。


    “他一說,你就能懂?”


    “繪聲繪色的,感覺身臨其境,俺想不懂也難啊。”


    婦人望著這一月來廚藝不見長,床上功夫卻突飛猛進的漢子,莞爾一笑,家裏這憨厚老實的男人,無論“廚道”如何,有些道啊,自家男人看來是真的悟了。


    打記事起就跟著師父在老家走街串巷為人開方的江城子也沒見過病患多如牛毛的場麵,隻得一筆一筆寫著方子。師父忙活一上午,才堪堪讓人群不至於接踵而至。


    臨近正午,一位抱著破布繈褓的柔弱女子,好不容易從漸少的人流中奮力擠到了老師父跟前,頓時在後早已等候多時的病患罵聲一片。


    看病尋方也得有個先來後到吧,在如今人人自危的素平城誰見著有個大夫不是趕著來看病?要比慘,沒人不慘。要比急,沒人不急。咋偏偏你這弱女子就這麽自私自利一來便要央求著老師父看病?果真是窮山惡水出刁民,這種人就該得癘疫暴屍荒野才好。


    來人見著師父也不多話,當即便跪在地上。“老神醫,救救我兒吧。”女子抱著懷中的兒子,強忍著眼淚顫抖地說。


    這位一輩子行醫救人謹遵救先不救急的老師父竟沒有多話,隻是掏出五兩銀子,放在早已沒有呼吸的孩子手中。“姑娘恕罪,老朽無能為力啊。姑娘還是去給孩子買件新衣,地底下冷,總得讓孩子好走吧!”


    聽聞城中有神醫來便將三日前下葬的兒子,在不問婆家人的情況下私自從墳塚中挖出來的惡毒女子。也不顧行為舉止是否得體,不顧周遭怨聲載道的看病患者。抱著衣不蔽體的孩子,獨自癱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兒啊,為娘對不住你。”


    本來哄鬧的患病人群,頃刻間,便鴉雀無聲。


    救人要救先,但治病亦需先治心。


    素平城北城難民地摸爬滾打長大早已對生離死別司空見慣的陸文平見到此番情景,不知為何,竟然抱著那本私鐫的《天地陰陽大樂賦》坐在旁邊桌子上不合時宜地笑出聲來。


    未經世事懷著一顆赤子之心的江城子見到這鐵石心腸的無良惡賊,頓時怒火中燒。這種良心被狗叼走的潑皮無賴來日若是得了癘疫,即便是一哭二鬧三上吊自個兒也要攔者師父不給他治,看他到時候還能笑得出來不。


    看著原本在旁潛心抄方,在醫書藥理上勾勾畫畫的小大夫惡狠狠地看著自己。這位幸災樂禍的書生竟然厚顏無恥地上前搭話,一臉玩味兒地笑說道。


    “我這也有本醫術藥理,裏麵全是‘醫道’,你看不看?”


    “不看,一看‘大樂賦’三字,便知是坊間流傳的逸聞趣事,如今忙著開方,哪有閑工夫?”


    “雖說名為《天地陰陽大樂賦》,但隻是名為罷了,筆者用我輩望塵莫及的文筆功夫,以樂襯悲,將人情世故描繪得感人肺腑,如此一來便是悲上加悲啊。”


    “果真如此的話,天地,陰陽都跟著一塊悲,那得多悲啊!”


    “可不是,我看了三五遍了,每遍都要潸然淚下,眼淚不爭氣啊。”


    “那你現在咋沒哭呢?”


    “我不是現在沒看嘛,看的時候肯定哭啊,眼淚直往外濺的那種哭。”


    “可你現在咋不僅不哭還越笑越厲害啊?”


    “唉,苦中作樂嘛。”


    這位在素平城百無一用整日盡偷雞摸狗的窮酸書生,轉身偷偷擦去了眼角流下的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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