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於貿易之路上藏汙納垢的素平城,雖說是一座人口小城,比不得玄國蜀都動輒幾十萬人口的駭人數量,可仍有小兩萬的勞苦百姓。


    師徒兩人力有限,即便廢寢忘食的開方解難仍是杯水車薪,如今又麵臨著草藥匱乏的難題。盼著兩人救滿城百姓,無異於異想天開。


    素平城北城一處落魄的茅草屋外,一年至古稀的老頭子正在修葺前幾日暴雨吹垮的屋簷,聽說最近城中來了兩位救死扶傷的大夫。


    仁心仁德看病治人也沒收什麽銀子,有時甚至不僅免費開方,還要給窮人家送些自個兒藥箱中的草藥,而且因為有了大夫開方,最近城中藥館生意也興隆起來,真是個好兆頭。


    想著出城的百姓也漸漸少了起來,自個兒的“搬金子”那份差事如今也是清閑了不少,就趁著這些天,把這破草房好好打理一番,改明再跟木匠買些殘次木料,自己在家做些桌椅,也免得自己孫兒每次讀書,都在一個破板子上用功。


    老人墊著腳將低矮的屋簷修葺一番之後,抹了抹頭上的汗水,臉上漏出微笑。“四百九十九了,就快了。”


    今日來福客棧外人群沒有往日那般人潮湧動,倒不是說癘疫患者大量減少,隻是這位德高望重的老神醫跟大夥說這癘疫症狀相似,於是開了一份通用的單子給了城中藥館,讓症狀不急的病患自行抓藥。


    開始人們還不願意,都覺得老神醫親手把脈開的方子才有那份藥到病除的功效。隻有些看著人群自知要輪到自己不知要到猴年馬月的人才急匆匆趕赴藥館,大部人仍然不為所動。直到老神醫說了句此處皆為重症患者,輕症患者來容易惹火燒身,讓病情加劇。


    原本還人聲鼎沸的來福客棧半日時間不到就銳減到不足原先三成,第二日足足有八成百姓不約而同地趕赴藥館,把藥館小二嚇得不知是喜是悲。


    “師父,等治好這癘疫咱回村就好好吹噓,把咱的招牌好好豎起來。”江城子從客棧拿了一根板凳坐在門外,心想著最近和師父在城中聲名鵲起的勢頭,狡黠的對師父說道。“然後狠賺一筆,再到玄國蜀都當一名禦醫,皇帝肯定也是把咱們奉為座上賓,畢竟皇帝也是人,也有心肝脾肺腎,總逃不過生病吃藥這種人之常情的東西。”


    “到時候為師就在家裏等你好消息,你功成名就之後,別忘了告訴師父,那時候師父跟街坊四鄰嘮嗑也臉上有光。”師父看著自己這得意門生,笑著說。


    “師父,你不跟我一塊進蜀都當禦醫啊?那咋行,我還有好多東西不會呢,若是遇到些疑難雜症,我可咋辦。”江城子雙手撐著下巴,愁道。


    “不了,師父這次出趟遠門骨頭架子都快散了,老了,經不起折騰,就想著還是老家好。死了,就埋在咱地邊那株梨花下,也算是個落葉歸根。”師父抓撿著草藥,正在修訂著一本醫書,此書雖然麵麵俱到但有些細枝末節處還有待斟酌。一向一絲不苟的老師父知道這種流傳後輩的醫書容不得馬虎,正在旁矯正,平靜地應道。


    “呸呸呸,說什麽死,師父是要活到期頤的長壽老人。”少年作勢打了自己幾嘴巴子。


    “那活到期頤之後呢?”師父饒有意味地笑著問道。


    “嗯…,那就再活夠我的期頤唄。”少年想了半天沒想出個答案,但自小就打定主意一輩子陪著師父看病救人的少年由衷說道。


    師父聞聽此言,撫須而笑,不置可否。


    近日,重症病患日漸減少,客棧也逐漸恢複了往日平靜模樣,師徒兩,每日周而複始的開方拿藥成了師徒兩習以為常的事務。


    當師父正在為一因癘疫而引發諸多並發症的患者而殫精竭慮時,有一位書生背著一個老頭出現在了客棧外。


    徐二娘滿臉警惕地看著不請自來的書生,以為客棧又要慘遭毒手。可當注意到書生背上不省人事的陸老頭時,便默不作聲了。


    書生向師父拱手施禮,愁容滿麵道:“老先生,我爺爺前陣子幫城門士卒抬了一陣子染疫屍體,這幾日便有些癘疫症狀,拿了幾服尋常藥也沒見起色。今日剛回去,便看到爺爺暈倒在屋外不省人事,老先生可有法子?”


    師父點頭還禮,把過脈之後也隻得頻頻搖頭。“恕老朽無能,病人古稀染疫,諸多舊疾被癘疫勾了出來,疑難雜症都接踵而至,這年過古稀的老身子骨哪裏架得住?”師傅說罷也隻得輕歎口氣。“病入膏肓,回天乏術,願公子節哀。”


    這位在城中素來名聲不雅,整日盡與城中地痞流氓沆瀣一氣的陸文平,竟然出奇的平靜。並沒有那種地痞流氓碰到這種不能治人的庸醫便要大吵大鬧的架勢,而是背著奄奄一息的老頭轉身向城門去了。


    “陸老頭,這兩大夫是庸醫,明明你身子骨那麽好,他們非要說你有舊疾,還說你年至古稀,體子弱,今早你不才把咱破茅屋修葺一新嗎?屁的妙手回春,我真想把他們招牌給砸得稀巴爛。咱們現在就出城去蜀都請名醫去。”


    “到時候,在給您生個大胖曾孫,不,給您生三五個,免得到時候您說我連這點芝麻事兒都做不好。您說好不好?”


    “爺爺,您倒是說話啊?咋還犯倔不應我呢?”


    這一日,西城門來了一名青年書生背著一個老頭想要出城,城門士卒遠遠便認出那老頭就是前些日子幫著官家“搬金子”的陸老頭,臉色稍有遲疑旋即又複歸平靜,抽出長槍便將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攔下。


    這位麵向文質彬彬的書生也未有絲毫僭越舉止,被攔下後,便將背上的老人小心翼翼放在邊處一塊柳樹蔭下。


    自個兒頂著烈日,一言不發地跪在城門前,惹得市井百姓側目,心裏想著茶餘飯後又得多點兒談資了。


    “師父你想想辦法救救老爺爺吧,那書生在太陽底下這麽跪著,要死的啊。”原本跟書生一直不對眼的江城子見到這番情景也不禁焦慮道。


    “不是師父不想救,而是人力終有窮盡時,人老體弱,加上癘疫引發的種種並發症,本就瘦骨嶙峋的身子骨怎麽遭得住。”師父無奈說道。


    “咱們救一救,盡人事,聽天命啊。”江城子仍未放棄,想勸師父嚐試一番。


    “有時候已知天命,再去盡人事,無非徒增那點兒不該有的念想罷了。江兒,你自小跟為師學醫,有些病人把一把脈,看一看氣色便可由微知著的道理你不會不懂。”老先生擺了擺手,示意不要再提,便重新沉心在醫書上了。


    烈日漸斜,由午時到了未時,書生就在城門前跪了兩個時辰,數次暈死過去而後又醒來,但仍是未離開半步。


    不知人跡不言人心的師父本就對書生沒有太多惡感。再見著他此番行徑,不禁心有所感,兀自歎了口氣,便向城門走去。


    治人亦治心。


    這是老人潛心鑽研醫術藥理一輩子得出來的唯一真知灼見。


    老人來到臉色慘白的陸文平身旁,他對這位難民地的倔強青年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畢竟如今四國明麵上禮尚往來,其實暗地裏卻滿是勾心鬥角,哪個國家不是砸大把大把的銀子在軍隊的馬匹,兵械上未雨綢繆?而本就搖搖欲墜的文脈,變得更加岌岌可危,早沒有昔日天下統一文運昌盛的景象了。


    如今在這片重武輕文到了無以複加的素平城,在難民地也能出這樣一位書生,幸與不幸又有何人能道清說明呢?!


    “陸後生,這世上哪有不死的人啊?人活七十古來稀,陸老爺子能活這把歲數,也不枉在人間走一趟了,文平又何苦對此執念難解呢?”老先生看著麵無表情的書生說道。


    “老先生多慮了,晚輩沒有執念,隻是不想自家老爺子就這般死去罷了。恕晚輩目光短淺,做了一介無用書生,如今連自家老爺子也保不住,皆是自己的錯罷了。”臉色慘白的書生平靜答道。


    “自古高風亮節,博古通今可稱儒。厚德載物,為國為民可稱賢。追本溯源也不過一介書生爾,而書生大多難逃窠臼,被活生生溺死在‘風骨’二字中。”老先生歎道,捋了捋胡須繼而說道:“陸後生的重情重義老朽以此可見一斑,可如果天下書生,都明知不可為而為之,那本就日薄西山的文脈氣運又能剩多少啊?”


    “如果知其不可為便不為之,何苦為書生?這書生不做也罷!”陸文平作勢便要將自己頭上綸巾取下。


    而遠處本來不省人事的陸老頭似乎心有靈犀般醒了過來,氣若遊絲地說道:“咱老陸家能出個會讀書識字兒的讀書人,那是天大的福氣,是給咱老陸家長臉的,怎能說不讀就不讀?”


    而後陸老頭扯著最後的力氣蹣跚走到城門處,用沙啞的聲氣跟守門士卒說了句:“兵爺,草民自癘疫爆發,素平城封城時就跟兵爺約定好,草民隻要搬夠五百塊‘金子’,就讓老頭帶著自家孫兒離開此城,如今已到了四百九十九塊,草民命賤,染了癘疫,看來是搬不夠五百塊‘金子’了,可否請兵爺通融一番,讓草民帶著自家孫兒出城尋出僻靜山野,便紮根了。”


    原本在旁早已起惻隱之心的憨厚士卒見著眼下的場麵也不禁猶豫起來。可那位士卒頭子卻陰惻惻笑著道:“陸老爺子,咱約好的你搬五百塊‘金子’,便放你們出城,少一個也不行啊。”看著病入膏肓的陸老頭,士卒頭子又一臉玩味道:“得你親手搬的‘金子’才算,你孫兒代勞的,做不得數。”


    沉默良久之後,奄奄一息的陸老頭自知時日無多,雙手撐地艱難爬了起來,回光返照般扯了一響亮嗓子,一如往日般尾音拉長道了句:“得嘞,兵爺!”


    這一日,難民地裏裏外外都不曾得罪人的陸老頭一頭撞死在素平城西城門前,臨死前一字一句竭力說了句:“兵爺,五百塊‘金子’,一個不少,都是草民親自搬的。”


    而有一頭戴綸巾的白衣書生,在城門前伏地痛哭。


    這曾被稱為“鏢局城”的百姓有評頭論足者,有漠不關心者,有見此落淚者,可卻無一人上前出手相助。


    素平城東城,坐落著鱗次櫛比的亭台樓閣,其中便以太守府最為尊貴,佇立在東城中央。


    曾斥巨資請了一位書法大師親筆題寫了一塊牌匾,名曰:


    “清正潔廉,盡平民事。”


    一看便是在此造福百姓的“父母官”。隻有在城中紮根的百姓才知道這明晃晃的八個大字有多麽刺眼!


    唯有陸文平每每見到便笑得合不攏嘴,大讚果然是書法大家,所提之筆一針見血!


    至於到底是“清廉盡事”,還是“清廉盡失”又有什麽關係呢?


    最近素平城有神醫到了的坊間熱聞傳得沸沸揚揚,可這位不問民生隻知貪汙斂財的太守竟然是今日才聽說,消息閉塞得令人咂舌。


    太守正在愁著如何從百姓手中剜下最後一塊肥肉,便舉家趕赴蜀都,用真金白銀,在輔以人情脈絡打通官運。可前陣子頒布的“出城請醫,全城征稅”的條令收效甚微,如今倒是成了太守的心頭病。


    不過好在自己兒子找了這個借口離開這是非之地,實在弄不到最後一絲油水,大不了便是口袋輕幾分與重幾分的差別,對後麵自己鋪平的官路也是無關痛癢。


    但能貪點是一點,要不然怎麽對得起這太守官帽上的三品官稱謂?多多益善這個詞並非空穴來風。


    聽下人來報,真有神醫入城,立馬感覺自己頭上的烏紗帽後繼有人了,自己兒子雖說平時在城中是個實打實喪良心的紈絝,但如果真要是在收買民心上下點兒功夫,也不枉費苦心教導這麽多年。


    為官嘛,你可以什麽都一竅不通,因為才能學識都是錦上添花的東西,有則好,沒有也無關痛癢。


    唯獨民心民意這一塊火候最難拿捏,可也是重中之重。不能太急,急了百姓容易亂。不能太緩,緩了自個兒嗷嗷待哺的腰包也吃不飽。


    升鬥小民,升鬥小民,所求之物不過也是一升一鬥罷了。


    若不是這般精打細算讓手中多出那麽多真金白銀,又豈能讓前些年各大鏢局的鏢頭門庭冷落之後心甘情願做了自己的門下客,對自己馬首是瞻?


    說到底,人在江湖,也離不開柴米油鹽的世俗物件,不寒磣!為官愛民亦愛財,也不寒磣!


    如今兒子送了兩位神醫來城,這時便是順水推舟的好時機。先讓下人備轎,等著暑氣消了些,再出門把神醫好好迎到府中,便是脅迫百姓不得不給那份征銀的手段。


    未時末。


    暑氣漸退,內城有一八抬大轎向城門行來,身後跟著諸多隨從,到了城門處便停下轎子,上麵出來一位身穿孔雀補子朝服的三品官員。


    此人肥頭大耳,頭上襆頭似乎因為太過小家碧玉而與之格格不入,正是素平城“清廉盡事”的太守。


    此人一下來便朝著一身大夫打扮的師父走去,眼睛被笑容擠得塌陷了下去。一向在察言觀色上爐火純青的太守見著眼下局麵,便在心裏盤算了個七七八八。


    先跟老先生行禮之後,便惡人先告狀地說道:“素平城,窮山惡水,刁民橫行,老先生莫要見怪。在下是素平城太守,見過神醫。”


    一向見誰都以禮為先,甚至見著山匪仍不忘行禮的老先生卻一反常態的對眼前三品太守視而不見,隻是在旁看著陸老頭的屍體兀自陣陣出神。


    而站在老先生旁邊極為不通人情世故的小大夫卻出言反駁道:“他們兩不是刁民,是好人。”


    太守聽見小大夫這般說話,也未顯露不悅,仍是笑著說:“是好人,是好人,是本官妄言了。兩位可是犬子請的神醫?都怪本官疏忽,還請到府上一聚,共商濟城安民的大事。”


    老先生剛想要回絕便被小大夫出言打斷。


    “我師父不是你那紈絝子弟請來了,是我師父自個兒來得,你那紈絝子弟出門也不像是請神醫的,更像是出門逃災躲疫,遊山玩水去了。”一向實事求是的小大夫如實說道。


    原本看熱鬧的市井小民聽到小大夫的言語,霎時臉色各異。


    聽聞此言,原本笑臉相迎的太守臉色鐵青,自個兒原本就是想借著大公子出城請醫的噱頭在城中狠撈一筆便擦嘴巴走人。沒想到被這小大夫在大庭廣眾之下道清了原委,惹得自己一身騷。


    而人群中便有刁民乘勢起哄,興許是被癘疫而折磨得心境不平。有人大吼道:“太守平時貪便貪點,如今癘疫橫生,還要把我們往死裏逼,然後自己頂多落下個事公不力的名頭,真是欲壑難填。”


    正當人們尋聲追源時,一持劍客從人流中走出,一手托著屍體。


    剛才高聲語的觀者如今已是一具死屍,死相淒慘讓人望而膽寒。


    “小大夫如果是進城混淆視聽,擾亂民心的庸醫,我大可依律將你二人斬首示眾。”太守眼見積壓已久的民憤可能一潰千裏,猙獰地說道。


    一直保持緘默的老先生意味深長地看了眼小大夫終於開口道:“此子愚鈍,望太守大人海涵,我二人就是大公子請來的大夫,為百姓開方。但太守府就不去打擾了,我們師徒二人就住客店,挺好的。”


    原本臉色一變再變的太守聽老先生如此言語,隨即又笑起來。


    “烏鴉處處有,何必爭相黑?”一陣刺耳的聲音回蕩在城門處,原本伏地痛哭的陸文平,橫眉冷眼對太守說道。


    原本竭力克製自己情緒的太守聽聞對自己無足輕重的落魄書生這般說道,積蓄已久的情緒當即便爆發出來。


    “來人,把這刁民拿下。”太守大手一揮,那名身形矯健的持劍客,便橫劍在書生前。


    “北城書生陸文平,求死!”原本看著自己爺爺撞死在眼前心灰意冷的書生,望著持劍人,氣勢突然拔高。


    素平城外,一行山匪踏馬下山,黑壓壓一片,如烏雲落城。


    為首的幾位乘著幾匹健壯的黃驃馬,其中一名負劍青年尤為瀟灑快意。身旁一位提刀手從馬背上抽箭一射,便將八百步外一名正在打瞌睡的士卒頭子一箭洞穿腦袋。隨即大笑問旁邊負劍青年。“二當家,我劍術不咋樣,但箭術可是出類拔萃的。準嗎?”


    負劍青年快馬加鞭,朗聲道了句:“準!”


    這一日,素平城外有一人頭越過高牆滾落在眾人腳下。老人驚得不知所措,少女嚇得花容失色,青年則暗自竊喜。


    這顆頭顱不是別人的,正是前幾日出城尋醫的大公子項上人頭。


    而後又聽聞城外一聲粗獷聲音傳來。“三離路三離寨落草好漢,今日來此,劫城!”


    素來不入城隻在三離路為非作歹的山匪,破城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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