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近淩晨,火車到達終點站河津。


    臨下車前,洪大少再次鄭重警告同窗,不要暴露他的身份。萬一要叫名字,務必記得叫大名。


    一個女生笑道:“金土,你到家門口也不回家,太不孝了。”


    一個女生揶揄:“金土,都到你家門口了也不請我們去做客,太小氣了。”


    洪鑫一甩頭發:“本少爺過家門而不入。”這是火車上眾人聊天時記住的典故。河津乃大禹治水之處,有禹門古渡遺址。把甩到側麵的頭發拿手指捋捋,一臉精英神氣:“采風完了還跟你們回京,上輔導班。”這理由充分符合他的實際情況,老師同學都信以為真。


    賓館接站的車子在車站等候,十幾個小時長途旅程,人人疲憊不堪,爬上去昏昏欲睡。


    “環球大酒店”是一棟嶄新氣派的八層高樓,也是當地最大最豪華的賓館。時近春節,又是深夜,大廳裏極其冷清。


    胡以心拿著房卡分配住宿:“都是三人標間,女生8人加上我,正好3間。男生4人加方老師,一間3人,一間2人,自願搭配。”


    洪鑫道:“我跟方老師一間行嗎?”


    那三個男生都和他走得不近,求之不得。


    胡以心望著哥哥,看他意見。方思慎點頭:“行。”


    進了房間,方思慎指指浴室:“你先用吧。”


    洪鑫正琢磨怎麽把話說得再狠一點,怎麽威脅才對這書呆子更起作用,卻見對方自顧走到桌前,放下背包,開始研究掛在牆上的液晶屏。


    “咦,不是電腦,隻有電視。”方思慎略微失望,打開背包翻出地圖,坐下來細看。


    方書呆太也目中無人,洪大少重重一跺腳,兩步跨到靠窗的床位,將包“通”地扔到床上,劈裏啪啦一氣亂翻。一個哈欠襲來,實在困得厲害,抓起褲頭,洗澡去了。


    方思慎被他驚動,回頭便看見一個碩大的背影進了浴室,賭氣般“砰”地關上門。


    在國一高,有不少洪鑫這樣的學生,物質條件太好,身體發育和大腦發育難以同步,成年人一般健碩的軀幹頂著一顆幼稚得發白的頭腦,感覺相當不和諧。


    未成年。


    其實不能怪他。


    方思慎當下決定,應該再好好談一談。


    所以當洪大少搭著毛巾穿條內褲從浴室出來,迎麵撞上方書呆兩道端正嚴肅的目光,嚇得渾身一哆嗦。


    “冷嗎?”方思慎起身找到空調遙控器,上調幾度。


    “洪鑫同學,我想跟你談談。”


    洪大少滿身雞皮疙瘩打顫。


    之前每次選修課,他最樂意幹的事,就是惹得從不發脾氣的方書呆點名道姓批評自己,看他強忍著煩躁和怒氣,一隻手緊緊捏住板擦或粉筆,用故作平靜的語調掩飾身為老師的無能與膽怯。每當那時,洪大少便心滿意足地適當讓步,等著下一次,再重複同樣的程序。


    他一直不明白為什麽隻要聽到那句慢條斯理的“洪鑫同學”,便心頭冒火,像打了雞血一般興奮。按說自打進學堂起,再沒有第二個老師這麽客氣地稱呼過他,這麽平等謙和地對待過他,而方書呆其實對所有學生都同樣謙和客氣。偏偏洪大少總覺得那刻意的客氣裏頭,那風度十足禮貌周全的表象底下,含著某種令他潛意識裏非常厭惡的成分。


    裝蛋。虛偽。


    明明視力很好,偏要眼鏡不離身。明明氣得要死,偏要一副我不和你計較的嘴臉。明明自己不幹淨,偏要擺出全世界就我最幹淨的惡心樣……


    “方老師,您想說什麽?”洪鑫在床邊坐下。他沒意識到,每次受方思慎謙和禮貌態度影響,自己便會不由自主跟著裝出一副彬彬有禮的假象,盡管這假象維持不了太久。


    “關於上次期末考評的事,我想跟你講清楚。除非我不教這門課了,否則評分方式和標準不會因任何個人因素改變。如果你執意要製造一些輿論,導致學校不再聘用我,我也沒有辦法阻止你,隻能順其自然。但隻要學校沒有提出解聘,那麽我就會堅持把這門課上完。”趁著洪鑫洗澡的工夫,方思慎重新做了全麵考慮,語氣平淡而堅決。


    “我不知道你從哪裏看到的那些文章。你應該知道,事情早在大半年前已經發生,並且曾經嚴重影響了我的生活。我當時不曾讓步,現在更加沒有必要。你能做到的,最多不過是讓我失去這份兼職,無法造成任何更大的打擊。”


    見少年抬頭挑起眉毛,方思慎微微一笑:“說到底,你跟我,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那些文章對你來說,不過一些可以拿來威脅老師,換取考試分數的八卦。對我來說,卻曾是刀刀見血的殺招。你不會明白,我為此付出了什麽樣的代價。即使如此,我也沒有後悔過。也許不妨這樣比喻,你的舉動,好比闖入另一個戰場的孩子,戰爭早已結束,而你呢,舉起撿來的斷刀,威脅要殺死一具屍體。”


    方書呆的表述方式奇特而陌生,洪鑫有些茫然:“你說的……什麽意思?”


    “你想想,能明白的。”


    “你是說,我威脅不了你?”


    “是的,你威脅不了我。”方思慎點頭,宛如陳述一個最客觀的事實。


    “我上次沒有跟你解釋,是因為我很討厭你威脅人的動機和行為。後來想想,你是學生,又是未成年人,我至少應該告訴你為什麽。”


    方思慎已經顧不上考慮對方可憐的自尊,直言不諱。


    洪鑫聽見那句“我很討厭你”,反而心頭一鬆。也不知怎麽就被那句“未成年人”分了神,脫口反問:“你幾歲?”


    “嗯?二十六。”方思慎對這種突然襲擊最沒防備,開口就照實招供。不過他說的年齡,是東北民間算法。他頭年十二月才過的生日,剛滿二十四。


    “我二姐也二十六。”洪鑫盯著方思慎的臉瞧了一會兒,“你看起來比她小多了。”他幼時由二姐照看,比媽媽還親近。不過,也因為如此,在十七歲的洪大少看來,二十六已經是老頭子一樣的年紀了。


    方思慎有點尷尬:“你問這個幹什麽。”把話題拉回去,“我從來沒有說過讓誰不及格,假期補做都可以接受,為什麽你寧肯用那樣不正當的辦法,也不願意試一試?”


    洪鑫也不知聽進去沒有,忽然湊近,伸手摘下他鼻梁上的眼鏡:“你明明不近視,幹嘛成天戴著這個?”


    方思慎平光鏡漸漸戴習慣,經常想不起來摘掉。被洪鑫嚇一跳,倒也沒把少年人的莽撞唐突放在心上,將眼鏡抽回來放桌上:“這樣比較像老師。”


    洪大少又盯著他的臉瞧一會兒,點頭:“也是。”


    方老師繼續把話題拉回去:“你為什麽不能憑自己的能力試一試?事在人為,隻要動手做起來,並不見得有多難。”知道他各科成績差不多都是倒掛,問,“難道你打算每一科老師都這麽對付,挨個威脅恐嚇?”


    這話戳中了洪大少的痛處,冷著臉憋半晌,怒道:“你以為老子自己想啊!老子在河津不知道過得有多爽!老頭子一聲招呼都不打,就把老子丟到京城不管死活!那些變態的公式,還有該死的蝌蚪文,老子八輩子見都沒見過,試什麽試!如今搞得有家不能回,到了家門口跟下水道的耗子似的在外打流,老子,老子……”


    哽住,站起身一腳踹在床頭擋板上:“老子困了,老子要睡覺!”抖開被子,四仰八叉躺下,眼眶發紅,氣哼哼地瞪著天花板。


    方思慎知他要強,不肯當著人掉眼淚。想一想,輕聲道:“你之前說寒假返京補課,其實未嚐不是最好的辦法。這次帶隊的胡老師,據我所知,很擅長點撥學生怎麽考試,有機會你可以問問她。”


    “哼!”洪大少翻個身。心說你以為別人都像你個書呆子瞎了眼,喜歡那種狐狸精女人。


    方思慎與人交往一向被動,這已經是看在師生一場的份上格外關注。見他不領情,便不再提,重新拿起桌上的地圖:“你是本地人,禹門古渡去過沒有?”


    “沒有!”


    “太史公墓呢?”


    “沒聽說過!”


    “怎麽可能?”


    洪鑫猛然坐起:“沒聽說過就是沒聽說過,這種破事,我幹什麽要吃飽了撐的騙你!”


    方思慎愣住,隨即道:“我沒有不相信你的意思。”


    奈何洪大少完全不管他說什麽,兀自控訴不停:“哼!你們都知道是要來河津,串通好了不告訴我,存心看我出醜是吧?要我丟臉是吧?一個個不安好心……”


    自己不學無術,還有臉叫囂聽了課;身為太史公同鄉,一學期都記不住籍貫,反口賴到別人頭上,真是丟臉丟到祖宗墳頭去了。方思慎懶得理他,後邊的博物館圖書館文化館料想他也不知道,都不問了,起身收拾洗漱,根本不搭腔。從浴室出來一看,洪大少爺居然滿臉氣鼓鼓的睡著了。


    第二天上午,學生們補覺,兩位老師和導遊商量行程。河津旅遊並不發達,又是一年中最冷清的時候,說是導遊,其實不過一個臨時打工的當地閑漢,負責帶路。學生們出行,租的就是賓館的車。


    問起太史公墓的具體地址,導遊一臉茫然:“太史公墓?俺們河津哪兒有這景點?”


    胡以心道:“這兒是太史公老家,怎麽會沒有他的墳墓?資料上明明寫著有,你別蒙我們。”


    那導遊道:“哎呀妹子,俺怎麽可能蒙你!曆來到河津的遊客,一看禹門古渡的龍門峽,二看薛仁貴的寒窯,沒聽說誰要看太史公墓的。太史公……對了,對岸韓城倒是有座太史祠,聽說附近還有個大墳頭,你們說的是不是那兒?”


    方思慎搖頭:“韓城確實也有一座太史公墓,但據傳隻是衣冠塚。河津辛封地界應該另有太史公安葬之處。”


    “辛封?那都出市裏了,遠著呢。”導遊念叨著,忽然拍手,“想起來了,辛封村北頭有一大片古墳頭,說是司馬家的祖墳,人都講那些土堆子前的石頭怕不下兩三千年,莫非你們找的是那裏?”


    方、胡二人喜出望外:“既是司馬家的祖墳,那就對了!”


    導遊搓手:“那地方偏得很,根本不是景點,路也不好走……”從來導遊帶團,賣票和賣東西的地方才能產生回扣,最不願去非景點。


    “這是學生們搞調查,不是出來玩兒的。給您加一百塊勞務費,幫我們找個熟路的穩當司機,成不?”胡以心笑盈盈的。


    導遊二話不說:“成。”


    方思慎問:“不知道《河津縣誌》收藏在哪裏?是圖書館、博物館,還是文化館?”


    “這……還真不知道。”導遊有點不好意思,“俺讓賓館的人打電話幫你們問問。”


    一圈電話打下來,竟花了個多小時。原來因為城區幾次拆遷,共和之前的舊版縣誌早已丟失,十年前編了一套新版,收在文化館裏。好不容易聯係上文化館保管鑰匙的工作人員,聽說他們是從京城來采風的,大為激動,直呼要立刻通知館長,為中央來的同誌們接風洗塵。再三推托不掉,胡以心一聲咳嗽,拿出班導訓學生的派頭嗬斥一通,才把事情搞定。


    那導遊反而比較明事理,陪笑:“俺們河津這地方吧,來視察的領導多,要不賓館怎麽蓋得恁的氣派呢!就是從來沒有領導視察到文化館的……”


    最後敲定,下午看禹門古渡和龍門峽,第二天往文化館查資料,第三天實地考察辛封司馬祖墳,第四天和第五天過河參觀韓城太史祠及博物館,然後返回河津,坐當天夜裏的火車返京,第六天,也就是除夕下午抵達京城。


    方思慎又跟著導遊找到附近一家複印社,打印發給學生的資料和講義。


    午飯後,賓館中巴載著京城來采風的師生一行前往黃河岸邊禹門古渡。


    老遠便望見一帶混黃的江水奔騰翻滾,最窄處架了一座鋼索橋。那水被兩岸石壁束縛著,猶如旺火灶上一鍋瘋狂沸騰的泥湯,似乎能把鐵橋鋼索都熔化掉。


    “黃河黃河,原來真的這麽黃。”一個學生喃喃自語。


    汽車就停在橋頭。眾人下車才發現,腳下峭壁離水麵至少十幾米。岸邊盡是平頭方崖,層層疊疊,遠看隻覺厚重,離近了才發現有多險峻。因為常年被河水衝刷,山崖寸草不生,光滑如鏡,盡管還隔著好幾步距離,也叫人不由自主緊緊抓住護欄,生怕腳下一個出溜,便萬劫不複。


    胡老師使勁拍手吆喝,把學生召集攏來,圍成一圈。


    學生們展開手裏的資料,聽方老師講解。水聲轟隆,必須放開嗓門吼叫才聽得清楚。


    “各位同學,咱們現在站的位置,就是禹門古渡。橋頭有塊石碑,一會兒大家可以去觀察觀察。以這座橋中線為界,這邊屬晉州河津,那邊屬關中韓城。現在請同學們往兩端看,提問,橋為什麽建在這兒?”


    馬上有學生回答:“因為這個位置最窄。”


    又有人補充:“因為兩邊的山差不多高。”


    方思慎點頭:“沒錯。兩岸峭壁夾峙,形如門闕,這就是龍門峽,傳說中鯉魚躍過去能夠變成龍的地方。《太史公自序》裏說:‘遷生龍門,耕牧河山之陽。’既然叫做‘門’,自然兩邊都是,那麽太史公究竟生在龍門的哪一邊呢?這就是為什麽,兩千年來,河津與韓城爭奪太史公故裏名號,一直爭不明白的原因。”


    “啊!”學生們望著一水相隔又被鋼橋連接的兩岸峭壁,恍然大悟。


    方思慎舉起手裏的地圖:“太史公自己說生長在‘河山之陽’,毫無疑問,‘河’指的是黃河,‘山’指的就是龍門山。根據‘山南水北謂之陽’的慣例,河津位於黃河北側,因此有人認為他應當是河津人。但是也有很多人提出,黃河在這裏隻有極短一段為東西走向,整體卻是南北走向,古代地名也有‘山東水西謂之陽’的習慣,所以認定黃河西麵的韓城才是太史公的故鄉。”


    學生們的興趣都被吊了起來,紛紛拿著地圖對照實際地形仔細察看。


    “所以,”方老師大聲宣布,“咱們這次采風的任務,就是找出太史公真正的故鄉是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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