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輪的對決名單很快就出來了,下一場的比試雙方正是胡小花和高寒楓。


    高寒楓可以說是千機峰上最神秘的人了。哪怕是千機峰的主事師兄鄭倫,眾人偶爾也能看到他東遊西逛毫無目的地在千機峰上以一種極慢的速度禦劍飛行,似是王公諸侯在巡視自己的封地,又有點像是羽林衛在暗地搜查別人的底細和把柄,也有可能是以一種奇怪的方式在修煉。可他高寒楓卻像是千機峰的客人一樣,也不知道到底是他把千機峰上的人和事當作是他生命中短暫的過客還是千機峰雖大卻也實在是容不下他,除了偶爾幾天辰時來大殿聽徐無咎傳授些道法外,平時竟連半點人影都看不見。他仿佛就隻是個孤僻自傲不合群的少年,沒有朋友、沒有娛樂活動、沒有笑容和其他所有他這個年紀應有的表情。就連那幾十個一開始以他為首的少年,在後來發現謝廣陵並沒有追究從犯時也悄悄地和他斷絕了往來,他們隻是普通的少年少女,實在沒有辦法自行領悟該怎麽跟一塊會移動的冰打交道。


    比起這塊會移動的冰來,胡小花卻恰好像是一團永不會熄滅的火。也不知道是出於對強者的尊重還是對胖子的天然好感,他自從上個月比試結束以後居然就莫名其妙地多了很多的擁戴者。他雖然是大家族出身,但骨子裏卻並沒有那種淩駕眾人的優越感。他會憂傷地哭,也會樂極了笑;他高興時一蹦半丈高,生起氣來卻也能好幾個小時不理你;燕窩人參他吃起來不眨眼,青菜豆腐他倒也不嫌棄;他辰時準點兒和大夥兒一起安靜地聽徐無咎講課,過了申時以後也會像普通少年一樣聚在大殿門口聽趙崩山說龐祖以前斬妖除魔的精彩故事,甚至他有時候上茅坑拉屎沒帶紙時也得糾結好一會兒,到底是拿底褲胡亂擦一擦呢還是用手指頭慢慢摳幹淨。


    總之,胡小花毫無架子的強大親和力幾乎贏得了千機峰上每一個人的好感,甚至連雜役弟子給他送飯端湯時也明顯要比別人更加勤快幾分。他像是有一種神奇的天賦,初一見麵不到半刻鍾,短短幾句話下來他就已經知道該如何融掉交際間的堅冰跟此人和諧相處了。


    可就是這麽一團永不熄滅的火,卻也沒能融掉高寒楓這塊會移動的冰。這兩人在台上相遇,不但沒能產生冰與火之間應有的巧妙變化,甚至冰還變得更冷更硬,火也變得更灼更燙了。沒有任何的言語與表情,兩人一個短短的眼神交匯後就瞬間戰到了一起。他們二人俱都有些武道基礎,道行修為也相差仿佛,百十招後居然還打地更加抖擻了,連圍觀的眾人似乎也發現了這一冰一火實在不能共存,竟連平時跟胡小花最要好的趙崩山等四人也沒有喝彩叫好,也不知道是被這精彩的打鬥看地出了神還是怕火上添油、冰上澆水才不敢發聲。


    兩人又過了百多招,這時形勢就開始明顯了。胡小花畢竟不久前剛和謝廣陵大戰了一場,無論是真氣、內力還是體力和精神俱都不在巔峰狀態,他這時已經隻能勉強運起苦肉真經,憑著威力巨大的伏虎拳和高寒楓苦苦周旋了。


    這時高寒楓也發現胡小花已經是強弩之末了,他一個燕子鑽雲忽地躍起四五丈,不等舊力用盡便又是一招燕子鑽雲複又拔高近四丈,眼看著馬上就要下墜時他也不知是哪裏借的力竟再次上衝了兩丈多,正是徐無咎演示過的道祖無量劍變招的之一—梯雲縱。他此刻眼觀鼻,鼻觀心,心觀劍,就在這堪比九、十層樓高的半空中持劍下墜,一邊氣機鎖定胡小花,一邊淩空揮出了三四道半月形的劍氣,然後這才右手舉劍直刺胡小花的天靈蓋。嘿,好一招火中取栗。


    高寒楓這兩下也不知蓄勢了多久,竟接連發出了六七招形成了兩式強大的變招,雖然同為道祖無量劍的眾多變招之一,但比起老四那簡單的三連招來卻是高下立判。他這一下連徐無咎都看地臉色一變,不由自主地便站起身來,手裏緊緊地捏著一道金色的定身符幾乎連眼睛都不敢眨一下,足可見高寒楓劍氣之淩厲、招式之霸道。雖然隻是普普通通的竹劍,可在他手裏竟比真正的鋼鐵銳器還要更加強大幾分,隻怕胡小花若是應對不當,就將麵對這突如其來的殺身之禍了。


    這一來胡小花果然就抵擋不住了,他好不容易接下了那幾招犀牛望月,實在是來不及再作其他動作了,隻好把心一橫,索性就運起了剩下所有的真氣和內力,雙手握拳交叉著擋在了頭上。


    台下隻見一白一紅兩股凝成實質的勁力突然相遇,然後便發出了一陣強烈的金鐵交擊之聲。眾人再細看時就隻見胡小花仿佛像是被一把大鍘刀突然斬去了雙腳一般,兩條腿竟因這股大力而陷進了試劍台上堅硬的青岡岩足有半尺來深,雙臂皮肉破裂、血流不止。而高寒楓呢,他雖然還保持著頭下腳上手撐胡小花的怪異姿勢,可手上的竹劍卻早已寸寸斷裂,顯然也並不像是他臉上表現出來的那樣輕鬆淡然。


    這一戰比起上月胡小花奪冠的那一場更要令人震驚,眾人像是重新又認識了高寒楓一樣,一股欽佩、嫉妒、驚訝、羨慕俱而有之的滋味兒瞬間占據了他們的整個心房,像是被高寒楓這一劍所征服,又似乎是有點兒難以接受他在劍道上比自己領先了那麽多。


    勝者當然毫無疑問地就是高寒楓,他從頭到尾就隻反反複複地用了那四招道祖無量劍,甚至連他的竹劍也在最後那招中被毀掉了,這一場勝利比起上月胡小花的那一場來顯然要更加地令人信服。


    直到慢慢地走下了試劍台時,高寒楓的手裏都還緊握著那柄斷裂成好幾段但卻始終還連在一起的竹劍。他的心裏湧起一陣了悲哀:他沒有朋友,劍就是他的朋友;他沒有傾訴者,劍就是他唯一可以一訴衷腸的對象;他沒有親人,劍就是始終陪伴在他身邊不離不棄的至親。


    然而最後那一招他錯估了胡小花的實力,也忘記了劍的來曆。他不關心胡小花是死是活、傷得又有多重,可他卻絕不願意看到這柄陪伴了他一個多月的竹劍有一丁點兒的磨損。他沒有怪胡小花,因為這柄竹劍的下場全是由他自己一手促成的。那一刻,他仿佛聽到了手中的竹劍發出了一聲悠揚深切的悲鳴,一種血脈相連的熟悉感覺傳來,他也被帶得心中湧起了一陣悲戚。他突然一陣明悟:這一種說不出來是悲傷欲絕還是自責不已地感情,分明就是不小心害死了自己最親近的夥伴才能有的痛苦和絕望啊。


    高寒楓不想開口,也開不了口。他隻好在心中發出一陣淒厲地長嘯,再也不能維持臉上淡漠的表情了。他一時覺得不知是怒還是悲的滿腔熱血無處發泄,幾下起落竟往竹林深處奔去了。


    高寒楓來到他常來的竹林深處那片空地,眼中便再也止不住地溢出了兩行清淚。劍於他像是手臂一般親切、熟悉和可靠,但他卻不能像保護手臂一樣為劍提供任何稍微安全的保障。他瞬間又陷入到了深深地自責中,又是默默地流出了一滴一滴的眼淚,劃過他如劍一樣犀利的眼瞼,劃過他如劍一樣光滑的麵龐,劃過他如劍一樣鋒利的下巴,最後才難舍難離地離開了他如劍一樣的主人,仿佛一道離體的劍氣一樣沒入地麵上的土壤中,不一會兒就再也找不到痕跡了。


    高寒楓立刻決定現在就要把他的竹劍給埋了,他再也不想見到竹劍那曲折悲慘的樣子了,他隻看了一眼就想起了十多年前戰亂時看到的一具死屍,頭顱被生生地扭了下來,手腳都以一種匪夷所思的角度被掰斷,簡直是有說不出來的慘烈與血腥。他此時再也不在乎形象的完美與否了,跪著身子就雙手開挖,不到一會兒就挖出了一個三尺見方的土坑。他雙手捧著竹劍,像是男人抱著自己心愛的妻子。懷帶著一種像是每年前往仁王寺朝拜的信徒臉上才有的虔誠表情,他終於在一陣悲傷和愧疚中葬掉了他這段時間最親密的夥伴。他又用指劍削了兩尺七寸長的木板插進坑邊,正合他竹劍的長度,接著運指如飛,片刻間就出來了一行大字:高寒楓愛劍長眠於此,褻瀆者死。


    直到他做完了這一切心裏才稍稍好過了點,這時他已經下定了決心以後再也不犯同樣的錯誤了,他的每一柄劍都將如他的生命一樣寶貴,劍在人在,劍毀人亡。他此時才想起決賽的事情來,於是又在竹林裏忙碌了一陣這才擦去眼角的淚水,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回試劍台去了。


    然而高寒楓也並沒有想到,他今天的無心之舉竟成就了日後堯山極富盛名的十景之一—幽篁劍塚。


    後來沒多久,就有千機峰的弟子發現了高寒楓所立的這一處劍塚。他們深感高寒楓心係愛劍,用情至深,於是居然紛紛效仿。一把也是葬,十把也是埋,他們圍繞著高寒楓的這一柄愛劍又陸陸續續地立起了成千上萬的劍塚,每一處劍塚的背後幾乎都有一段可歌可泣的熱血故事,占地之廣甚至就連這周圍的竹林也不得不被砍去了一大片。每當夕陽西下時分,幾縷落日的餘暉便透過密密地的竹林有意無意地在各個劍塚的銘牌上輪流盤旋,也不知是真的還不想離開天際告別人間呢還是被這劍塚背後許許多多的感人片段所吸引。


    但無論何時,劍塚最中間的高寒楓愛劍長眠之地卻總是此地最被津津樂道的話題。隻不過銘牌上的那幾個大字有時還是會讓人不寒而栗。


    “褻瀆者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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