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氏目不能視,連自己到底身處何地也不知。嗅入鼻間的風帶著鹹澀的海水氣息,她倚窗聞著,揣測著小五究竟是誰,又為何要救自己。


    這幾日來,不論她怎麽旁敲側擊地問他,小五皆不正麵回應,像隻鋸嘴葫蘆,倒不出她想知道的事。不過惠州城裏的動靜,小五倒一字不落,盡數都來同她說了。


    官府抓人的榜文貼滿了大街小巷,衣著相貌身量體型,皆寫得清清楚楚。菜市口更是一連貼了數張,好叫來往行人皆能看得分明。圍觀的群眾一日賽過一日,坊間人心惶惶,都傳遍了。


    原本隻是竊賊,又專偷當地官紳的去救濟窮人,生活在窮街陋巷裏的人便都拿那賊當個人物看,讚他一聲英雄。


    如今可好,偷東西且不提,竟是連人也給殺上了。


    再加上謝元茂就是個官,那賊人竟勾結了謝府中人,殺了府中下人,又將從京都來的謝太太給劫走了,眾人一聽,可不就都怕了。官眷尚且被擄走,消失無蹤,他們這樣的人家,又哪裏擋得住這賊子?


    沒過兩日,這劫富濟貧的好漢在民眾口中就成了殺人不眨眼的江洋大盜。


    大街小巷不分晝夜皆有官兵三三兩兩地在巡視,夜深人靜之時,各家各戶大門緊閉,屋子裏卻也不敢熄燈。


    一時間,惠州城裏人心惶惶。


    謝元茂也怕,怕那救走了宋氏的黑衣人哪一日突然回過頭來又要他的命。所以他才會不管不顧將事情鬧得這般大,好叫那人不敢再到謝府來。謝家附近亦時刻有人看守著,隻等“凶手”露麵。


    然而這般大動靜之下,官兵們找了幾日,卻連根毛也沒能找到。


    不見鹿孔幾人,也不見宋氏。


    謝元茂躺在病床上,氣得連連捶著身下床板,怒道:“一群飯桶!惠州城就這麽大點地方。難道還能叫人給跑了不成?”


    他廢了一條腿,今後隻能拄拐而行,隻要一想起這件事,他就覺得心內似有熊熊大火在燒。


    不見宋氏。他便將自己殘廢了一事全權怪在了宋氏頭上。


    都是她的錯,如果不是她,他又怎麽會變成現在這樣!


    謝元茂氣得連藥也吃不下……


    宋氏卻才剛剛知道他廢了一條腿。


    這件事也已經在惠州城裏傳開了去,小五悄悄說給了她聽,還特地道:“可惜了一時心慌沒有瞄準,按理該瞄著脖子才是。”其實他當時是一下子沒有弄明白謝家發生了什麽事,又怕惹麻煩,所以沒敢立即殺了謝元茂。不過事到如今,他自然是悔不當初。要早早殺了謝元茂,他們現在又怎麽會被困在惠州。


    宋氏聞言。神色倒是淡然:“是啊……可惜了……”


    小五覷她一眼,心中突然有些發寒。


    他這會,可是愈發開始擔心印公知道這件事的後果了。


    心中憂慮著,他隻能越加悉心照料起宋氏來,比他幼時照顧病重的老娘。還要用心得多。


    可宋氏難以展顏,知道芳珠跟芳竹死後,她就一直覺得歉疚萬分。


    曾幾何時,她著迷了那麽長一段歲月的男人,如今卻成了惡鬼一般的可怕之人,饒是她,也從未猜到過。


    她不由得十分掛心鹿孔一行人。生怕他們叫謝元茂給抓著了。


    一旦被找到,他們的下場隻會跟芳竹倆人一樣。


    她頗有些食不知味,入夜難寐,神色憔悴了下來。


    睡了一夜起身,她卻分不清此時到底是黑夜還是白晝,歎了一聲後忍不住喚小五來。問道:“可有法子送信出去?”


    小五怔了怔:“送去哪裏?”


    “送到京都,給我女兒。”宋氏眼上蒙著幹淨的紗布,嘴角有些幹裂起皮,“可有法子?”


    小五搖了搖頭,猛地想到她是瞧不見的。連忙道:“信倒是還送的出去,隻是這信走驛站,送到京都,也得花上不短的一段日子。到那時,興許您自己都已經到京都了。”


    而且如今惠州城裏仍在戒嚴,這些信,也不一定能安全。


    “……”宋氏微微蹙眉。


    不論是陸驛、水驛,的確都需要一段時間,才能將信送至京都。


    若是八百裏加急,自然又另當別論。然而此等速度,焉是普通人寄信時可以享受的待遇。


    她長歎了一聲。


    小五也沒有法子,他隻能繼續觀察形勢,挑一個最合適的時機帶上宋氏一道上京。若隻得他一人,倒是立即便能輕鬆走人,可偏偏宋氏不能騎馬,隻能坐馬車。馬車行得比騎馬慢,宋氏眼上又有傷,不能視物頗為不方便,他們在路途上要耽擱的時間肯定會更長。


    他想起自己離京時,印公身邊的心腹小潤子公公專程拍著他的肩頭叮囑他,見到了宋氏一定要當成菩薩對待,將宋氏日常所去之地所做之事,事無巨細地記錄下來,到時候再帶回來給印公便可。


    誰知,他前腳才到,後腳就撞見了謝元茂的瘋狂行徑。


    小五不得不承認,自個兒定然是七月半忘了給祖宗燒香了,這才會這般倒黴。


    惠州城裏的氣氛一日比一日緊張。


    小五始終沒有找到合適的機會離開,宋氏的情緒也漸漸有些不穩。


    鹿孔一行人亦是四處躲藏,猶如過街老鼠,溜得飛快,唯恐叫人看到。幸而鹿孔身邊還有個冬至在,冬至自幼在陋巷之中長大,熟悉底層的習性,帶著鹿孔跟老疤東躲西藏,勉強算是落了腳。但這種日子仍不好過,老疤日日磨刀霍霍,咬著牙罵謝元茂,說要去殺了他泄憤。


    好在說歸說,他到底並非魯莽之人,才不會在這個節骨眼上自投羅網。


    眼下的情勢,對他們很不利。


    謝元茂打的好主意,叫他們有口難辯,一冒頭就會被人給製住丟入大牢,不等審問就會一命嗚呼。


    那真正劫富濟貧的英雄好漢。膽大包天,自恃甚高,又覺自己被潑了髒水憤憤不平,偏要頂風作案。結果被抓了個正著,當場擊斃。


    可見你武功再如何高強,也無法以一敵百,大殺四方。


    如今這是死無對證,全由謝元茂一張嘴說了算,冬至幾人是徹底洗不清了。


    困頓之中,鹿孔倒鎮定了下來,細細說著,“我們離京之前,小姐將豆豆跟他娘一塊接到了府裏。有小姐護著,他們就算沒了我,也能好好活下去。隻要他們母子能安然無恙,何懼生死。”


    他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冬至看他一眼,沒有吭聲。


    他孤家寡人一個。在跟著謝姝寧之前,從來也不是個好人,他一直無謂生死。


    角落裏的火盆因為少炭,熄滅了。


    老疤“呸”了一聲,站起來用火鉗撥弄了幾下,“他娘的,往後哪個再同老子說南邊的冬天不冷。老子把他腦袋擰下來當凳子坐!這他娘都冷到骨頭裏了!”罵罵咧咧說了幾句,他猛地看向冬至二人,“算算日子,老金該到京都了吧?”


    他們都是風裏來雨裏去闖慣了沙漠的人,一直過著刀口舔血的日子,現如今隻是送個信。路上應當耽擱不了多久。


    冬至頷首,冷靜得近乎殘酷:“如果他臨時跑了,那我們這回可算是真的栽了。”


    老疤瞪眼:“狗屁!老金是什麽人,我最清楚,他隻要沒死。都能把信給送到了!”


    冬至不置可否,眼睛一眨,道:“那就養足了精神,安心等著救兵吧。”


    自然,他們要能熬到那個時候。


    這會的情勢,遠比他當時在信中所寫的,更加嚴苛險峻。


    冬至幾個雖藏了起來,但偶爾還是會悄悄溜出去打探消息,可宋氏,一直沒有消息。


    這原本並不是個好消息,可眼下,卻也成了好事。


    至少比被謝元茂找到了要好得多。


    謝元茂日日躺在病榻上,腿腳不便,不能四處走動,他就在那翻來覆去地想,如果尋到了宋氏該如何處置。


    *****


    惠州城到了冬日也不下雪,京都卻已是白雪皚皚,遍地銀霜。枝頭上,青磚地麵上,簷下,皆是白茫茫的一片。


    城外有駿馬破開白雪,飛馳而至,掠過城門,直接便往北城而去。


    也不知跑了多久,馬腿在寒風中輕顫,馬蹄踩在濕滑的地麵上,也禁不住微微打滑。


    然而馬背上的人影風塵仆仆,麵上一片絡腮胡密密麻麻將嘴都給遮蓋了起來,身板伏得低低的,隻拚命策馬前行,跑得極為匆促。


    馬一直跑進了石井胡同,行過謝家正門,往角門去。


    到了角門前,但見馬上人影一晃,跳下馬來,拽著韁繩狠狠往回一扯,那馬方才停了下來,重重打著響鼻。


    他大步上前,重重拍門:“快開門!”


    門扉在他粗大的手掌下哐哐作響,忙有人自裏頭將門打開來,未看明眼前的人便斥道:“何人在此喧嘩,可知這是哪家的宅子?”


    “閃開,將我的馬帶下去喂飽,我要見我家主子。”一臉大胡子的老金又累又餓又渴,哪裏還有說閑話的興致,當即鬆了韁繩塞進開門的小廝手中,自己就要往裏頭走。


    小廝拽著韁繩一臉茫然,等到回過神來,忙喊:“哪個是你家主子,你就往裏頭闖?”


    老金背對著他,低聲罵了句娘,高聲回道:“宋公子!”


    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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