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後,這天便一日比一日冷了下去。眼瞧著隆冬就已近在咫尺,卻到底還剩下些光景在。肅方帝病倒後,便沒有再起來過,那口氣卻吊著,死死地吊著,也不知能吊到何時。然而京都的這天,便如肅方帝的呼吸聲一般,日益沉重短促。


    當燕淮手中的那三枚解藥,隻剩下最後一粒時,肅方帝殘喘的這一口氣,也終於幾要消亡。


    這已是靖王入京後的第三日。


    三天前,他孤身提前入京,先來見過燕淮,後才去見了紀鋆。他來前並不曾給紀鋆遞過半分口信,紀鋆見著了人,不由得微怔,半響不知該如何應對。父子二人會麵之後,隻稍稍提了幾句靖王何時入京,便先讓靖王下去歇著了。他素來喜睡,見了床便不大肯起來,結果這一躺下,就足足躺了近兩日,睡了個天昏地暗。


    紀鋆私下裏琢磨著,是不是京裏的局麵,終於叫他看不下去了,這才親自北上來找自己,又或是這裏頭還有什麽自己不清楚不知道的事在?紀鋆在靖王的幾個兒子裏,最得他器重,也最有本事,靖王府的一應事宜,早前便也都分派到了他手中,全由他自己打理著。他野心勃勃,卻並不十分莽撞,不論大小事務,均處理得十分得宜。


    故而這麽長久以來,靖王對他都是滿意的。


    這一點,紀鋆自己心中更是明白。若非如此。他也不會娶了白家的姑娘。但他一直都不能肯定,父王心底裏究竟都在想些什麽。即便自他回府已有數年,這些年裏。他呆在父王身邊的日子,委實不算短暫,但是父王的心思,他這做兒子的卻是永遠也猜不透。


    靖王並非喜怒無常之輩,可他心思詭譎多變,不能以常人之舉拿來肆意揣測。暗中猜了幾回,回回都錯得一塌糊塗後。紀鋆索性連猜也不大猜了。畢竟就連跟了靖王大半輩子的幕僚陳庶,也從不敢胡亂猜測靖王的心思。


    ——父王是個怪人。


    這一點。紀鋆許多年前便已經知曉。


    然而這一次,事已至此,他突然入京又是為的什麽?難不成是不放心自己?


    紀鋆站在廂房門口,一站就是大半個時辰。天地間靜得隻有風聲。獵獵回響在耳畔,似風中有旗,罡風吹拂,戰鼓將起。他闔上了眼,背靠在廊柱上,思量片刻,驀地站直了身子袖手便往廡廊外去。


    頭頂上的天那樣得藍,紅日白雲,像一幅畫。歲月靜好。不過如是。但畫中的人,早就該變上一變了。


    靖王猶自埋頭睡在錦被中,紀鋆已暗中見過白老爺子。下了一盤棋。論白家的輩分,紀鋆還得管白老爺子稱上一聲祖父。然他們之間卻絕沒有這般稱呼的道理,白老爺子對紀鋆,向來青眼有加。他們都認定,這天下終有一日會是他的。至於白家,則會成為曆史上最有名望的世族。


    一日欲壑難填。永生便都難填……


    棋下至半途,紀鋆停了手。看向白老爺子,正色道:“就明日吧。”


    白老爺子“啪嗒”落下一子,撫須頷首,應了一聲好。身為執棋的手,到了要落子的時候,他從不猶豫。漫漫一生,便如棋局,必挑了於自己最有利的路走,方才能走到最後,方才能大勝一回。


    白老爺子捏著棋子的那隻手,富態且保養得宜。


    他看著也隻像是個生活富貴的尋常老翁,須發花白,麵色紅潤,嘴角生得便微微上揚,天生含笑。但他骨子裏潛藏著的東西,卻同他表露給世人看的這一麵截然不同。


    若他一開始便不知紀鋆的心思,便也就罷了。偏生他知道了,這一知道,自然就省不得要仔細盤算一番。東宮裏住著的太子殿下,是他的外孫,身上也流著白家的血,他的血。可不管他怎麽算,兩條路擺在跟前,都應該走更為容易的那一條。


    一旦他做出了選擇,站在太子身側,那就勢必站在了紀鋆的對立麵。


    一個是年幼的太子,需借助白家來站穩腳跟;一個是正值青壯年,野心勃勃的靖王世子……


    白老爺子望著棋局,暗自長籲了一口氣。


    將女兒跟外孫當成棄子,直接舍棄,他可曾猶豫?


    自然是沒有。


    他雖是白家的人,有時候卻更像是個商人,唯利是圖的商賈。


    舍了艱險的道路,選了更為容易快捷的路,實乃人之常情,怨不得他。他深知,自己隻是選了一條最聰明的路走。


    這一點,皇貴妃卻隔了太久才看明白。她一直拿他當自己敬重仰望的父親看待,卻沒注意到他骨子裏卻是個比誰都更為利益至上的人。偌大的白家,如若沒有他的這份唯利是圖,又怎能變成今日這般昌盛?


    可惜了,她看到的太晚,覺悟得太遲,錯過的太多。


    肅方帝一病不起,太子害怕,悄悄來見她,輕聲喚她“母妃”,問及肅方帝的病情,問他是否還會好轉。皇貴妃看著兒子的眼睛,裏頭清澈見底,還未被世俗險惡所汙,幹淨得叫她自行慚穢。


    但這一瞬間,她望著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心裏頭想著的卻是惋惜。


    她太後悔,後悔自己一直憐他年幼,未能狠下心來磨礪他一番,叫他時至今日還帶著兩分天真純澈。她低聲反問太子,“依你的心願,可希望父皇好轉?”


    太子很怕肅方帝,皇貴妃知道。


    她想要從太子口中聽到自己想聽的話,可太子開了口,說的卻是:“兒臣希望父皇趕快好起來。”


    說這話時。他眼裏沒有一絲猶豫跟踟躕。


    這就是他的真心,真得不能再真……


    皇貴妃戴著甲套的手指,隔著衣衫刺入了太子手臂上的肌膚。


    太子驚惶呼痛:“母妃!”


    皇貴妃卻恍若未聞。並不鬆手,隻咬著牙一聲聲道:“傻孩子,母妃能護你一日,卻不能護你一世啊!”


    “母妃,您怎麽了?”太子從沒有見過這樣的皇貴妃,登時慌得失了神,隻知一疊聲問著她。可皇貴妃卻突然間淚流滿麵。抱著他哭了起來,哭得麵上脂粉都糊了。她也全然不顧。


    太子再不敢掙紮,隻任由她抱著自己,垂下手去,緊緊抿著嘴角。


    也不知過了多久。窗外鳥雀四散,撲棱著翅膀在天空下胡亂飛遠。皇貴妃終於止住了哭聲,慢慢地鬆開了太子,用帕子抹去麵上淚痕,一麵恢複了淡然的語氣,對太子叮嚀道:“回去吧,過會天該黑了。”


    太子嘴角翕動,站在原地不動,良久小心翼翼地問道:“母妃。您沒事嗎?”


    皇貴妃輕笑,拍拍他的肩頭,“母妃很好。真的。”


    她素來是個不撞南牆不回頭的人,這一次,也是如此。


    這天夜裏,她遣了人,孤身往肅方帝寢殿中去。四角燃著的燈,明亮中帶著幾分幽香。有凝神靜心之用,但皇貴妃嗅著這股子香氣。胸腔裏的那顆心休說安寧平靜,反而跳得更快更亂,更無序了。


    沉沉的暗夜裏,肅方帝的呼吸聲顯得艱難而遲緩。


    他喘不上氣來,喉嚨裏嗬嗬作響,似有濃痰卡在其中。


    但他閉著眼睛的麵上,神色卻意外的平靜。許是因為昏睡著,便不用再去執迷於那些俗事,反倒叫他內心安穩。


    皇貴妃緩步走近,在床沿坐下,低頭俯身看他。


    視線從額頭到下巴,又從下巴落回到額上。這張臉,她看了很多年,很多很多年。然而過了今夜,她便不會再看到他了。在這之前,她從未想過,有朝一日竟會由自己前來了結了他。


    他過去也是那般意氣風發之人,怎地便變成了今日這般?


    也許,身處權力漩渦,再好的人在裏頭打過滾,便也就扭曲了。


    正如她自己,豈非也是如此?


    為了利益,不管像他們這樣的人,做出什麽樣的事來,都算不得奇怪……人常說虎毒不食子,然而要她說,那隻是不曾毒到那個份上,真到了時候,休說虎,便是人也能食子。


    她看著肅方帝的病容,卻想到了自己的父親——昔年將擔子擱在她身上,而今又視而不見,舍棄了她的那個人。


    她的心一點點沉了下去,纖細白皙的手,已擱在了長條矮幾上。


    那上頭擺著一隻紅木小托盤,托盤上隻有一口碗。瓷的,白的,盛著黑稠的藥汁。


    她探出手,一手將其端了起來,另一手握住調羹。


    肅方帝的臉在明亮的燈光下顯現出某種病入膏肓的昏沉頹靡,她定定看著,舀起一勺藥汁,送到了他嘴邊。


    突然,寂靜空曠的寢殿裏多了個人,來得飛快,一把便將她手中的藥碗跟調羹都奪去。


    來人行動之間悄無聲息,皇貴妃隻覺耳畔一陣風過,手裏便空了。


    她倉皇轉頭望去,一眼便看到了捧著藥碗,站在兩步開外的汪仁。


    他穿著司禮監掌印大太監的衣飾,把玩著碗中的調羹,無聲地笑了下,道:“娘娘好沒意思,明麵上說著要同我等結盟,暗地裏卻盡是自作主張呀……”


    話音落,暗處竟又走出來個人。


    皇貴妃定睛一看,唬了一跳,失聲道:“怎地是你?”


    燕淮側目看看汪仁,攤個手:“您瞧,嚇著娘娘了不是?”(未完待續)


    ps:結局理順了,沒什麽意外的話,明後天正文就能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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