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易拿著電話,繞到了車的另一側,交談過程他不想讓葛箏聽到。


    葛箏那邊又默默的點了一根煙。


    那樣的蜷著的身影,讓人瞧著挺心疼的。


    盡管蔣易也不知道,怎麽家裏出了這樣的事,不僅孩子親媽不著急,連葛箏爸媽也沒見著急,好像上躥下跳急得沒頭蒼蠅一樣的葛箏,才是他們家裏唯一不正常的那個人。


    懷斯特沉在陰濕的雨幕裏的夜,卻是濱城清爽明媚的早晨。


    趙嘉那邊接電話時,還正在稀裏嘩啦的漱口,嘴裏帶著含混沒睡醒的腔調,不滿的說:“求老子給你把好友加回去啊,做夢!”


    “不求這個,能求點兒別的事嗎?”蔣易背過身,盡量壓低了聲音。


    “幹嘛?”趙嘉那邊擦了擦嘴,把手機放在洗漱台上抓頭發,離得有了些距離,聲音就帶了雜音。


    “我記著你是不是有個什麽親戚,在莞南那邊開廠的,”蔣易不太確定自己的記憶是不是有偏差,“或者誰在那邊,靠譜點兒的人,能幫著去看個人嗎?”


    “什麽?”趙嘉湊的離手機近了些,“你不知道莞南有多大一片嗎?快有將近三十個鎮子了,鎮跟鎮都不挨著,說去就去啊,折騰人玩呢?”他鏗鏘有力的懟完,頓了頓,聲音忽然又低了下去,正經了一些的追問,“你真有事兒啊?”


    “嗯。”蔣易聲音有點兒低沉,這實際情況他當然也知道,可說實話雖然都是城際,但莞南那地方他還真沒正經八百的去過。


    “很重要嗎?”趙嘉又問。


    蔣易往葛箏那邊看了一眼,想了想,“算了,要不我看能不能讓我媽想想什麽辦法吧。”


    趙嘉牙疼似的嘖了一聲,拖著長音“喲”了一下,“這話說的,不知道的以為您預謀著要我和絕交呢,一是不犯二主,托了我又找你媽是什麽意思。”


    “嘿,你行不行,煩著呢,你還帶挑事兒的,”蔣易都給氣笑了,“就是我同學的一個親戚,嗯,小屁孩,四五歲,家長臨時有點兒事出去了,孩子淘氣嘛,自己在旅館裏打碎一杯子,劃傷腳了,挺著急的,想找人去幫著給看看......”


    他話還沒說完,趙嘉就打斷了他,“女同學?”


    蔣易張了張嘴,覺得有點兒對不起趙嘉,但還是硬著頭皮“嗯”了一聲。


    “鐵樹開花了啊,”趙嘉動靜都不對了,“不過這家長也是心大,那麽小的孩子能離開身兒嘛,那要不......”


    “嗯?”蔣易緊緊的跟了一聲。


    趙嘉歎口氣,“要不我去一趟吧,以前高中的時候,你幫我追女生,大早起四點跑去體育館擺心擺蠟燭的,雖然我和她最後也沒成,但這人情我一直記著呢,難得你也情竇一回,我就跑跑腿兒唄,省得以後你翻舊賬。”


    蔣易那股想家的辛酸勁兒忽然又泛上來了,瞧瞧,真是人離鄉賤啊,“嘉嘉,”他叫了一聲,毫無預兆的梗了一下,壓著情緒,快速的說,“回頭我家那個日本背回來的女王手辦,你找個時間拿走吧。”


    “一米多高那個限量版?”趙嘉開玩笑似的歎了口氣,“跟你這兒流了幾年口水了你也沒鬆口,我就知道今天這事兒份量不輕,我會感情投資吧?你得欠我多大一人情啊,誒,你就說啊蔣易,我這人情商也不低吧?我公司那群人都是傻逼吧?”


    蔣易聽他那邊已經出了門,猶豫著問:“那你請假......”


    “我扛著呢,別管了,我就說我急性腸胃炎,靠,連著加了兩宿班了,也不給調休!誒,你把那孩子定位發我,到了再告訴你。”趙嘉欠抽的腔調再次上線。


    蔣易趕忙說:“到了先買點藥和紗布,孩子餓了,買點兒吃的再!”


    “知道了!”趙嘉幹脆利落的掛了電話。


    蔣易看著黑屏的手機發了一會兒呆,才走回來。


    葛箏腳邊已經一地的煙頭了,這會兒兩隻胳膊都搭在膝頭上,表情挺平靜的抬頭看了他一眼。


    “你......情緒好點兒了?”蔣易問。


    “嗯,過勁兒了,”葛箏勾了勾唇角,笑得也不怎麽好看,“怎麽說?”


    蔣易坐回剛剛的位置,“我朋友現在開車過去了,現在早高峰,可能得兩三個小時,不好說,隻能等。”


    “嗯,”葛箏點點頭,“等著吧。”


    他沒說謝謝。


    蔣易也不想聽他說謝謝。


    反正那股喧騰的心潮一直澎拜了一晚上,到了這兒不知道怎麽卻隻剩下麻木了。


    兩人就這麽各自天南海北的發著呆。


    夜越來越涼了,霧氣也重,寒氣順著地麵一個勁兒的往上攀。


    蔣易前一晚因為興奮,本來也沒怎麽睡好,下午睡了一覺,又有女鬼連續劇,倦怠沒一會兒就自己爬了上來。


    盡管他已經竭力告誡自己挺住了,趙嘉那邊指不定有什麽情況呢,可現實就是伴著從屁股底下一陣陣透體而上的寒潮濕氣,腦袋裏的齒輪踉踉蹌蹌的卡了幾下,眼皮都沒完全閉上,意識就模糊了。


    但心裏揣著事兒,終歸還是睡不踏實。


    有那麽幾個瞬間,他甚至還能極為短促的以旁觀者的視角知道自己是睡著了的。


    比如腦袋歪歪斜斜的倒向一邊,挺重的砸在了葛箏的肩膀上,又順著肩膀往下滑,用一種很羞恥的姿勢,砸在了葛箏的大腿上。


    比如葛箏好像歎了口氣,用比砸腿更羞恥的姿勢,箍住了他的肩膀和腿彎,把他打橫抱了起來,堪稱粗魯的塞進了後車座裏。


    再然後車裏軟和了,密閉的環境讓他整個人都踏實了,唯一保持警惕的那根神經也歇了火,就直接往最沉的海裏睡了進去。


    這一覺睡的是真不錯,沒有耳邊的歎氣,也沒有肩膀上推他的那隻手。


    就是座位逼仄,擰著身子保持一個姿勢久了,肩背酸疼的厲害,沒有枕頭,脖子也僵了。


    蔣易眯著眼睛,後背靠在座椅上一點一點蹭起來,見車窗外已經亮起了天光,玻璃上有蒙蒙的霧氣,天際都是自帶濾鏡的青色。


    停車場上還並排停著幾輛車。


    前麵的葛箏把座椅調低了,也正抱著手臂睡著。


    蔣易艱難的動了動脖子,沒敢弄出動靜來,打了個悄無聲息的哈欠。


    他從口袋裏掏出手機,想看看趙嘉那邊的消息,可手機全黑,根本開不了機,估計是折騰一天沒電了。


    這就有點兒操蛋了,他不知道葛箏的車能不能接個手機的充電線,一轉念又想起充電線好像是倉促打包的時候塞進行李箱裏了的。


    但心裏惦記著豆豆,他做了一小會兒心理鬥爭,還是反身跪在了座椅上,想試試能不能挑戰一下高難度的單手開箱。


    前麵的葛箏微微動了動,抬起一隻臂肘蓋在了眼睛上,很輕微的發出了一聲氣音。


    蔣易趕忙停下了動作,扭過身子跪坐著,等了一會兒才輕聲問:“你醒了?”


    “嗯,”葛箏嗓音還有些沒太清醒的沙啞,“也沒太睡著。”


    蔣易捏著手機,“那個,我手機沒電了,不知道那邊情況怎麽樣,你開一下後備箱,我......”


    “沒事兒了,”葛箏坐起身,扳著靠背複原了之前的角度,“我跟豆豆說了,有人去敲門就給我視頻,你朋友到了沒幾分鍾,他媽媽也回去了,帶著去醫院了,你朋友就回去了。”


    “就早了幾分鍾啊,”蔣易放了心,“那也沒幫什麽忙。”


    “不一樣。”葛箏聲音很低沉,並沒有因為事情解決而有多開懷,說完拉開車門下了車,“我去個廁所。”


    這一夜真挺難熬的。


    蔣易又癱回了座椅上,拉開胳膊伸了個懶腰。


    葛箏說的那句不一樣,他居然跟開了竅似的立即就懂了,那種知道有個人正在路上一點點趨近的期待感,和那種漫無目的的空等的感受,確實是不一樣的。


    很多時候,有念想,比什麽都重要。


    葛箏回來時拎了個塑料袋,裏麵裝著兩瓶水,兩個三明治。


    蔣易下了車,擰開一瓶水,漱了漱口,又拍了點兒水在眼睛上,總算不那麽腫了。


    至於吃東西,兩人都沒什麽胃口,就被葛箏隨意的扔進了車裏。


    手機屏幕一亮,鈴聲還沒開始響,葛箏就手急眼快的按了靜音。


    zoe的名字在屏幕上狂閃了很久,才不甘願的暗淡下去,緊接著就進來了好幾條信息,都是對方的質問。


    “gray,為什麽昨晚沒回家?”


    “為什麽電話不回?”


    “你這個混蛋!回電話!”


    “gray,回我個電話吧,告訴我是我哪裏做的不好。”


    “我就在你家裏等你,我會一直等!”


    信息一股腦兒地湧進來不給人留任何思考的餘地,像一塊塊磚頭,壓得葛箏喘不過氣來。


    zoe比他大兩歲,是懷斯特當地一個水管工的女兒,早兩年在郵局分發郵包,後來因為偷東西被開除了,又去高中食堂當了切配員。


    他是在一個party上遇到她的,當時好幾個人正在給她灌酒找她麻煩,他上前去攔了一下。


    然後故事就狗血的開始了,一個白人女孩愛上華裔男孩的一廂情願的超狗血的故事。


    但無論如何,他能這麽快融進當地的生活,找到這麽多賺錢的渠道,都是多虧了zoe,她挺照顧他的,至少生病的時候不需要他一個人發著高燒起來倒水了。


    最重要的是,zoe言之鑿鑿的表示,願意幫他拿到身份。


    拿到身份啊。


    身份本身並沒有什麽吸引人的地方,對他來說,人之所以稱之為人,就是因為活著,至於在哪裏活著,用什麽方式活著,對他來說並沒有什麽本質的區別。


    可他無腳鳥似的飛著,飛了這麽些年,總有累的時候啊,總有想要棲息一下的瞬間。


    所以......


    他不想表現的太渣男。


    對那個女孩沒有愛情,至少也有感情。


    可在心情特別不好的時候,他還是有些不願意麵對。


    頭疼。


    “幾點了?”蔣易問了一句,把葛箏飄散的神經拉了回來。


    他不想看手機,上麵還在不停的顯示著新消息提醒,於是敷衍的說:“離上課還有幾個小時。”


    蔣易蹙著眉頭,也不太清楚這幾個小時,還有什麽地方,什麽事情可以用來打發掉。


    葛箏朝他招招手,“上車。”


    “後背疼,站一會兒吧,也睡不著了。”蔣易站著沒動。


    “帶你去個地方。”葛箏坐進駕駛室,發動了車。


    自己的處境有點兒任人魚肉的意思哈。


    這人翻臉不認人的本事真是爐火純青。


    蔣易心裏吐槽,嘴上卻沒敢說出來,怕葛箏一不高興,再給他扔在這個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地方,他靠腿兒著回去,估計到學校就能磨得隻剩下大胯了。


    車調了個頭,原路返回了懷村兒。


    街道建築統統一副還沒睡醒的樣子。


    蔣易坐在副駕駛座位上,偏頭打量了一下葛箏,“我想了半天了,那個,沒見你給家裏人打電話報個平安啊,你爸媽他們,估計一夜也沒......睡好吧......”


    “他們不在乎這個。”葛箏平淡的說了一句。


    就在蔣易覺得這人又要翻臉的時候,葛箏卻用袖子使勁的蹭了蹭眼睛,聲音高亢的喊了一聲,“我疲勞駕駛你怕不怕啊。”


    “有病吧你!”蔣易給嚇了一跳,“哪個號房裏溜出來的,好討厭呐!”


    葛箏瞥了他一眼,特別敞亮的笑了起來,笑到蔣易覺得這人真是有病的時候,他又很突兀的收了,麵沉如水的繼續開了兩條街區,蔣易認出已經到了火車站附近。


    沿著火車站向西開了兩三分鍾,緊挨著橋洞底下,葛箏把車停在了一棟三層高的土黃色房子前麵。


    蔣易有點兒忐忑的跟著他走了下來。


    這房子很陳舊了,一層兩戶,前門和後院的門直通通的對敞著,能一眼看見後院雜亂無章的草地和滿溢到合不上蓋子的垃圾桶。


    樓道裏的聲控燈壞了,燈泡都不在了,黑漆漆的。


    葛箏掏出鑰匙,帶著他上了二樓,打開了右手邊的木門,一股冷寂的灰塵味撲麵而來。


    葛箏站著沒動,就拉著門,向裏麵做了個請的手勢。


    蔣易看了他一眼,借著走廊裏一絲若有似無的天光,瞧著裏麵狹長的一小截走廊,左右各兩扇門,都關著,還沒有窗。


    他往前試探的走了兩步,就稍微有點兒哆嗦,但也能感覺到,這房子裏好像是沒有人住。


    身後一聲悶響,葛箏走進來,順手帶上了門。


    頃刻間,依稀可見變成了伸手不見五指。


    蔣易的脖子被從後麵死死的扼住,後腰也被頂著一個冰冷硬物。


    他艱難的說了一句:“要、要滅口啊......”


    葛箏的聲音在他耳邊陰沉的響起:“你知道的太多了。”


    “神經病!”蔣易是真的呼吸不大順暢了,拿胳膊肘往後杵了一下。


    又停了幾秒,葛箏撒開手,說了句“你這反應太不好玩了”,就側身走到蔣易前麵,推開了走廊盡頭左側的房間門。


    光線乍明,看格局是一間臥室。


    房間裏基本的家具都齊全,衣櫃,書桌,床和床墊,燈罩的造型挺迷離的,地上厚重的地毯踩一腳就能噗出一股白煙。


    葛箏大剌剌的往光板的床墊上一躺,“我手裏就剩這一間房子了,你要願意租就把東西搬進來,這位置離公交車站和超市都有點兒遠,得走一段兒,但房租便宜,你要能找到同學過來合租,兩人一起我就收四百鎊一個月,也不要押金了,”他打了個哈欠,“你要是看不上,就在這兒落幾天腳也行,要沒人來看房子,我也不會催你走。”


    蔣易還沒太反應過來,坐車過來的,所以他對方不方便還沒有太直觀的感受,但房租也委實是很良心了。


    髒點倒也沒什麽,收拾收拾就行了。


    遠點兒的話,他和蒂芬兩個老爺們兒,上學放學的就當健身了倒也能接受。


    主要他現在迫在眉睫的需要一個能入住的地方,就算是比這條件再差幾個等級的,以他現在的心理感受,也都能全盤接受。


    “那我......看看?”他有點兒雀躍。


    “嗯。”葛箏含混的應了一聲。


    蔣易推門走出來,摸到了牆上的燈,走廊裏終於亮了起來。


    房子真是舊,木質的牆角線用腳尖踢踢直掉渣兒。


    入門左手第一個門,是衛生間,第二個門是葛箏帶他進去的那間主臥。


    右手邊第一個門是客廳,敷衍的擺了張綠色花紋的布藝雙人沙發,還堆著些雜物,次臥和主臥門對門,家具都一樣,就是麵積稍微小一些。


    沒什麽可挑剔的了。


    學校宿舍費用貴,火柴盒似的屋子,不過是水電氣全包的,據說懷斯特有漫長的能凍死人的冬天,所以校外租房房租便宜外,還要自己承擔暖氣費,也是一筆不菲的花銷,要是能從房租裏省出來,簡直完美。


    兩相權衡之下......沒什麽可權衡的了,他剛露宿街頭了一晚,急需一個能安穩過夜的房間,就是草窩也沒什麽可挑的了。


    比較草率的就拿定了主意。


    蔣易推門走回了房間,發現葛箏蜷在床邊睡得正香。


    原本也不怎麽困了,可看了葛箏一眼,蔣易的瞌睡蟲又飛速占領了腦仁兒。


    他沒怎麽遲疑,就走到床的另一側,拉著帽子蓋住了眼睛,鞋也沒脫,蜷著身體躺了下來,腦袋幾乎在挨著床墊的一瞬間,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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