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清讓很清楚宗瑛與新希的關係。


    不論是從那則曝光她與宗慶霖父女關係的新聞裏,還是從那冊關乎嚴曼生平的剪報上,其中零零碎碎的信息撈一撈拚一拚,也就基本能勾畫出其中前因後果了。


    看到新希這個英文名,盛清讓記起剪報中一則嚴曼訪談,裏麵表達了她對自主研發的理想與決心,新希似乎凝結了所有的努力與誠心,真是一個恰當的好名字。


    “sincere.”盛清讓情不自禁地念了一遍,“寓意很好。”


    “是我學的第一個英文單詞,比yes和no還要早。”宗瑛挨著自行車後座說。她感冒沒有痊愈,講話仍帶點鼻音:“這個英文名,是我媽媽起的。”


    她這樣大方談起嚴曼,令盛清讓有些許訝異,又令他感受到一點驚喜,覺得好像離她更近了一步。


    她又講:“據說當時幾個合夥人一致通過了這個名字,之後才有了音譯的新希。”說著說著,語氣漸緩,又帶點歎息:“創立新希的時候,大家都很年輕,理想也都一樣,隻想誠心做好藥,可人的忘性也許真的可怕,謀權奪利久了,初衷也就忘了。”


    宗瑛難得多話,說完了看向新希大樓,久不吭聲,盛清讓便安靜陪她站著。


    這時盛清讓的手機突然響起來,他一愣,慌忙打開公文包,亮起的屏幕上隻有一串電話號碼——哪怕沒有添加到通訊錄,他也一眼認出來電的是薛選青。


    之前在公寓與薛選青第一次交鋒時,他就記下了她的號碼。


    這幾天每次一到這邊,他都能接到薛選青的電話,但因為宗瑛不在身邊的緣故,他擔心薛選青這個魯莽的朋友會做出什麽出格的事情,便索性不接。


    屏幕一直亮,默認的手機鈴聲響得異常囂張。


    他將手機遞給宗瑛,宗瑛猶豫了三秒,三根手指一拈,接過手機迅速解鎖屏幕,還沒來得及放到耳邊,那邊就傳來久違的聲音:“老天,你還曉得接電話?!”


    貿一聽怒氣衝衝,然語氣裏每一個變音和顫聲,都是久撥不通後累積起來的擔心與慌張。


    因此緊接著一句話就是——


    “把我嚇死了,謝天謝地,你還活著。”


    宗瑛說:“是,我活著,你在哪?”


    薛選青調高耳機音量:“從殯儀館出來不久,小鄭回隊裏了,我本來打算回家,不過我現在決定去找你,發個定位給我。”


    “找我什麽事情?”


    “宗小姐。”她突然學起盛清讓用這個稱呼,“請問你還記得幾天之前你給我發的信息嗎?我可是有求必應的人。”


    宗瑛想起自己的確是給薛選青發過一條信息。


    她拜托對方調一下當年嚴曼高墜案的卷宗,但那天她並沒有得到回應。


    “卷宗嗎?”、“當然。”


    宗瑛迅速點開地圖軟件定位,一想這是她給盛清讓的手機便又作罷。


    最後她從口袋裏掏出自己的手機,長按開機鍵,數秒過後,鋪天蓋地的信息就洶湧推入——


    她和這個世界失聯太久了。


    來不及一一查看信息,她先發了個定位給薛選青,薛選青同時發了個定位過來,顯示她們之間的車程還剩三公裏不到,很近了。


    宗瑛將手機塞回口袋,盛清讓問她:“我需不需要回避?”


    宗瑛說:“不必。”頓了頓又補充道:“她知道你的事了,很抱歉,沒有提前同你說。”


    盛清讓忙說:“沒有關係,那位朋友似乎猜疑心很重,知道原委或許反而是好事。”


    他講得不無道理,薛選青自從曉得這件離奇事情之後,就再也沒有隨隨便便進行過試探和幹擾。


    何況,薛選青的優點之一就是對該保守的秘密守口如瓶,也不用擔心她會四處宣揚。


    夜愈深,東方明珠的燈也熄了。


    一輛車在路邊停下來,按響了喇叭。


    宗瑛與盛清讓循聲看過去,隻見薛選青下了車,快步朝這邊走來。


    在兩步開外,她倏地停下步子,打量一下那輛古董自行車,又打量一下盛清讓,最後反反複複打量宗瑛:“你們真行啊,大半夜在街上騎自行車?那車能騎得快嗎?你這身衣服——”


    她往前一大步,捏住宗瑛襯衫衣料搓了搓,忍不住問:“1937年的?難道你失蹤這陣子一直待在那邊?!”


    宗瑛抬眸對上她的眼,如實答:“是。”


    盡管早做好了心理建設,薛選青臉上卻仍浮現出了難以置信的表情。


    她垂眸看到宗瑛握在手裏還剩一半可樂的玻璃瓶,鬼使神差地拿過來,對路燈看了半天:“你喝了?”


    宗瑛答:“我喝了。”


    薛選青看著那瓶子有片刻猶豫,最後忍不住好奇還是喝了一口。


    氣泡已經沒了,隻剩甜膩膩的滋味,像擱久了的糖水,有種年代久遠的味道。


    喝完她才講:“冊那,我一定是瘋了。”


    這件事上薛選青反射弧長得可怕。


    機場找人那天,她自責同時還要替宗瑛分擔焦慮,根本沒空想太多,事後很久,恐慌的情緒才漲潮般漫上來。


    好在那個被她故意帶去浦東的不知名先生安然無恙,她便不由鬆了口氣。


    將人推入險境,的確很不厚道,薛選青收斂了之前的敵意,抬頭看向盛清讓,坦坦蕩蕩道:“上次的事情對不起了,今天我做東請你吃飯,算賠個不是,希望你接受。”


    盛清讓卻說:“我聽宗小姐的。”


    宗瑛說:“現在吃飯是不是太晚了?”


    薛選青不服氣:“怎麽會?滿上海的夜宵等你吃,還能邊吃邊聊正事,你講對不對?”


    她兩眼餓得放光,一看就是忙了整天卻沒好好吃飯的樣子。


    宗瑛深有體會,也體諒她的辛苦,便同意了。


    兩個人搭薛選青的車去吃飯,自行車的安置便成了問題,薛選青大概有些嫌棄,說:“這種車停街上也沒人要吧?”她的意思是就這麽放著,宗瑛看她一眼,她卻又立即改口:“那塞車裏好了。”


    盛清讓拎起車,將車放進去,宗瑛坐副駕,他便隻能一個人坐後麵。


    車子開到一家火鍋店附近停下來,獨棟石庫門建築,是上年紀的老房子了。


    一盞昏燈照亮店牌,大堂裏維持著上世紀初的複古風情,有人坐在挨牆的鋼琴前彈肖邦,上了樓梯,右手邊牆上掛滿油畫,走在前麵的薛選青扭頭瞅一眼盛清讓說:“這個地方你還滿意伐?”


    盛清讓又將話語權拋給宗瑛:“宗小姐覺得呢?”


    宗瑛言簡意賅:“合適。”


    三人進了包房,薛選青迫不及待點完菜,就開始了盤問。


    “你是官員、學者還是從商?”、“從法國回來的說辭是真還是假?”、“你是哪一年出生的?1905年?”


    接二連三的疑問拋出來,盛清讓根本不及回答。


    戴著白手套給客人斟醬油的服務生聽到這裏,下意識地手抖了一下。


    宗瑛說:“麻煩你離開一會兒,我們自己來就可以。”


    包房服務生可疑地打量一眼她和盛清讓,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待包房門關上,盛清讓才逐一回答薛選青的提問:“職業是律師,我在東吳大學兼職教課,從法國回來的說辭是真的,我的確出生於1905年。”


    薛選青聽完低頭猛喝了一口氣泡水:“我天,1905年,你出生到現在都過去整整一百年了。所以你名字到底是什麽?”


    盛清讓微笑:“我說過這不重要。”


    湯在鍋裏耐心等著沸騰,宗瑛無意插話,取出手機,低頭回翻信息。


    夾雜在一堆廣告和通知當中的一條陌生號碼,赫然跳了出來。


    對方發了一條彩信給她,隻寫了一句話——


    “我是723隧道事故之後聯係過你的一位記者,我剛剛得到了一條線索。”


    文字後麵緊跟著附了一張郵件截圖。


    宗瑛點擊放大,這是一封匿名郵件,標題是:“你以為新希今天才開始造假嗎?”


    正文內容也十分簡短:“嚴曼出事當天,離開舊辦公樓去新辦公樓,緊跟著她車子一起開出去的,還有另一輛車。”


    最後留下了一個“滬a”開頭的車牌號。


    宗瑛不由擰眉抿唇,薛選青驟然湊過來:“你發什麽呆呢?”


    宗瑛霍地抬頭,還沒來得及收起手機,薛選青已經一把奪了過去,她迅速掃過屏幕,麵色陡沉,將手機還給宗瑛,問:“你覺得是惡作劇還是真線索?”


    宗瑛想起723隧道事故發生不久後接到的那個陌生電話,是那個人嗎?這封匿名郵件又是誰發給他的?


    郵件標題直指新希造假,正文內容卻是關於嚴曼死亡謎題的一樁舊案。


    新希造假和嚴曼死亡有什麽關係?


    薛選青見她隻顧沉思一言不發,索性說:“管它真假,先查了再說。”


    她拿出電話,麻利發了條信息,一時等不到回應,又迅速撥了個號碼出去,嘟嘟嘟的等待聲過後,她講:“幫我查一個車牌號,號碼發你手機上了。”


    湯鍋開始沸騰,熱氣氤氳中,沒有人往裏下菜,薛選青的電話乍然震動起來。


    她幾乎在瞬間接起電話,聽對方講完車牌持有人的信息,默不作聲放下了手機。


    包房裏隻剩咕咚咕咚聲,三個人麵麵相覷,宗瑛拿起麵前酒杯喝光氣泡水,抬首道:“是誰的車牌號?”


    薛選青看一眼盛清讓,最後將視線移向宗瑛,聲音有點冷:“是已經死掉的邢學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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