線索最終指向了一個死人。


    席間頓時無言,隻剩沸騰湯鍋鬧個不停。


    薛選青打破沉默,講:“從郵件來看,如果這條線索是真的,這個提供者很可能是新希的老員工,他甚至直接目擊了兩輛車的外出,可他郵件寫了什麽標題來著——‘你以為新希今天才開始造假?’什麽意思?新希早年就有數據作假?這數據作假難道還和兩輛車外出扯上關係了?”


    “他是這個意思。”宗瑛半天不吭聲,終於接她話道:“所以這條線索的重點在於新希早年是不是真的存在造假,這件事和我媽媽的事故又存在哪些聯係。”


    薛選青擰起眉來,屈指叩著覆了台布的桌板,想了半晌問:“我問幾個問題。”


    宗瑛抬眸:“講。”


    “第一,你媽媽當時是新希研發部門的掌門人,她應該很清楚整個藥物研發過程,當然也包括數據,你覺得她是會造假的人嗎?


    “第二,假設早期真有數據造假,這個藥上市這麽多年,一點問題也沒有?監管部門查不出來?


    “第三,就算那天邢學義的車和你媽媽的車一起出去,那又能證明什麽?邢學義目擊了你媽媽的事故?可是說不定他們一出門就分道走了呢?”


    疑問一個接一個地端上桌,拿起筷子,卻不知何從下箸。


    “所以線索是有,但這個線索很可能沒什麽用處。”薛選青見她不出聲,迅速給了結論:“發這個給你的記者看到這條線索大概也是一頭霧水,所以直接發給你,擺明了就是……那個詞叫什麽來著?”


    “拋磚引玉。”盛清讓出聲。


    “對。”薛選青略驚喜地應了一聲,視線轉向盛清讓,隻見他有條不紊地往鍋裏下菜。


    “別動了——”她立刻阻止他繼續往裏下菜,“你今天是客,就不要親自動手了。”


    薛選青說完起身去喊服務生,盛清讓放下手中餐具,看向滿臉心事的宗瑛,沒有出聲安慰,隻起身給她重新倒了一杯氣泡水。


    宗瑛驟然回神,道了聲謝,將手機收進口袋。


    服務生重新進入包房,新鮮食材依次涮入奶白菌菇湯裏,熱氣升騰,滿室食物香味。


    深夜裏美食誘人,宗瑛食欲卻寡,盛清讓也很配合地沒有多吃,薛選青抬頭看看他們兩個,曉得這頓飯已經被那條匿名線索給攪得索然無味了。


    可點了這麽多,菜價還不便宜,本著不能浪費的原則,隻能埋頭猛吃,她便毫無意外地吃撐了。


    薛選青吃光碗裏的楊枝甘露,嘴也沒擦,拿起手機就轉發了一封郵件給宗瑛。


    宗瑛的手機過了好半天,嗡地響起一聲郵件提示音,但她沒有理會。


    薛選青放下手機:“你媽媽案子的資料,我掃了一封電子版,剛轉發給你了,查收一下。”


    宗瑛立刻摸出手機,點開郵件下載附件。


    文件還未下載完成,薛選青便在一旁講:“掃描的時候我大概看了一下,現場提取到的足跡很雜亂,判斷應該是施工的工人留下的;血跡雖然有被破壞的痕跡,但據報案人說他當時發現屍體很慌張,所以血跡應該是他為了辨認屍體不小心碰到的,當時拍的照片都在裏麵,你可以仔細看看。”


    宗瑛打開附件,一張張地下翻,手指有些不自覺地微顫。


    入行數年,她出過很多案子,見識過慘烈數倍的現場,但這是她第一次接觸到嚴曼的事故現場照及屍體解剖照,翻著翻著,一種久違的害怕就緩慢地漫上來,和多年前在漆黑垃圾桶旁邊聽著變調的生日快樂歌,是一樣的感受。


    這裏麵的嚴曼,狼狽、血肉模糊,不是她記憶中那個腰板挺直、眼眸清亮的嚴曼。


    她用力抿唇,又聽薛選青道:“雖然現場有少許人為破壞的痕跡,但墜落的起終點清晰,從墜落路徑來看應該也不存在外推力,雖然坊間有這樣那樣的傳聞,但鑒定意見並沒有明確寫自殺,是排除他殺的意外或主動墜樓,我個人覺得……這個判斷沒有什麽大問題。”


    宗瑛劃動屏幕的手指這時停下來,屏幕上有一行字是這樣寫的——


    “因缺乏他殺證據,不予立案。”


    之後這場事故,就沒有繼續往下調查。


    服務生這時不合時宜地問:“請問還需要別的餐後甜點嗎?”


    薛選青翻出銀行卡遞過去:“不用了,結賬。”


    出了包間下樓,大堂裏的客人隻剩寥寥幾個,鋼琴聲也停了,走出門,風大了一些。


    薛選青去取了車,堅持要送宗瑛回去,又抬頭看一眼盛清讓:“盛先生回哪裏?”


    盛清讓回:“我同宗小姐一起。”


    薛選青聞言啞口,但她想起宗瑛給他的那把公寓鑰匙,也隻能無可奈何地接受“他與宗瑛同住699號公寓”的現實。


    汽車拐進複興中路,開往699號公寓,抵達時剛過零點。


    薛選青先下車,盛清讓緊跟著下車替宗瑛打開車門,同她道:“風大,先上去吧。”


    薛選青這時打開後備箱,睨了他們一眼,喊道:“盛先生,把你的自行車搬下來好嗎?”


    盛清讓快步過去取車,隻聽薛選青壓低了聲音講:“我不希望宗瑛因為你卷入危險和意外,至於別的,我也沒什麽可講,再會。”


    她說完瞪他一眼,大力關上後備箱,快步回到車裏,發動汽車迅速駛離。


    冷清街道上,隻剩盛清讓及他從葉先生那裏借來的自行車。


    盛清讓進門時,才發覺宗瑛一直站在昏昧寬廊裏等他。


    他說“等等”,隨後將車推到寬廊一隅停好,自言自語般說了一句:“葉先生喜歡放在那個位置。”


    但如今公寓裏哪還有什麽葉先生,這個不知名服務處先生的人生走向、公寓裏其他人的未來,幾乎都沒有被記載過,便也無人知曉。


    電梯好像出了故障,隻能走樓梯。


    樓道裏寂寂陰冷,一點聲息也沒有,仿佛整棟樓都是空的。


    兩個人很默契地保持沉默,回到公寓,也是各自忙事情。


    宗瑛洗完澡吃了藥便去休息,盛清讓最後熄了廊燈上樓。


    沒有人睡得著。


    宗瑛側臥著翻看資料裏的照片,外麵路燈透過十六格窗照進來,交叉的格子暗影將她切割成數塊。


    她坐起來,握著手機起身走向客廳,剛在沙發上坐下,突然聽到樓上傳來打字機聲——機械的、按動字母撳鈕的聲音。


    宗瑛安安靜靜聽了一會,倒了杯水悄無聲息地上了樓。


    一低頭,即可見微光從門縫裏溜出來。


    她抬手敲門,打字機聲倏地停止,盛清讓一愣:“請進。”


    宗瑛壓下門把手進屋,隻見他坐在床邊一張小桌前,桌上亮了盞台燈,台燈旁擺了打字機,紙上密密麻麻的字母。


    宗瑛走過去,將水杯擱在台燈旁,隨口問了一句:“還不睡麽?”


    盛清讓講:“趕一個工部局需要的文件。”說罷抬頭看她,謹慎開口:“宗小姐是因為那個案子睡不著嗎?”


    宗瑛並不避諱:“是。”


    盛清讓又問:“因為那條線索?”


    宗瑛說:“那條線索很含糊,卻又攪出很多猜測。”


    盛清讓回憶起餐桌上薛選青的一係列提問,遂道:“薛小姐說你母親是研發部門的負責人,那麽你認為她會容許造假的發生嗎?”


    嚴曼會容許造假嗎?


    不會。


    這是宗瑛的答案,她私心裏對嚴曼有絕對的信任,但她沒開口。


    盛清讓這時卻忽然攤開手記本,旋開鋼筆筆帽,握著筆遲疑兩秒,道:“那麽先假設嚴女士不容許造假——”


    說完嘩嘩下筆,寫道:


    “前提:嚴女士不容許造假。


    “新希早年數據造假?→否→與線索相悖。


    “新希早年數據造假?→是→嚴女士知情?→否→與線索相悖。


    “新希早年數據造假?→是→嚴女士知情?→是→嚴女士是否阻止?→否→與前提相悖。


    “新希早年數據造假?→是→嚴女士知情?→是→嚴女士是否阻止?→是→阻止是否成功?→是→未造假→與線索相悖。


    他寫到這裏突然停頓,昏黃台燈映亮手記本上的字跡和他手裏的鋼筆。


    他接著往下寫:


    “阻止是否成功?→否→阻止失敗→失敗結果是否等於事故發生?事故性質?邢學義是否參與其中?他在事故中扮演的角色?動機?


    宗瑛俯身去看,下意識斂眸,這是和薛選青式提問不同的思路,並不一定嚴密,但她看到了一條還算完整的路徑。


    就在宗瑛入神刹那,盛清讓開口道:“排除自殺,如果你認為線索還算可信且值得一探,那麽有可能是你母親知情並阻止了造假的發生,且因此遭遇了不幸,而這位邢學義必然是一個突破口,哪怕他已經去世。”


    他旋好筆帽,擱下鋼筆:“人說去世的人會將秘密帶進墳墓,但邢學義這樣猝然離世的人,遺物卻往往保留生前全貌,因為來不及處理那些想銷毀的秘密。”


    他忽然轉頭,與她目光相接,聲音帶著深夜特有的平穩:“宗小姐,你是法醫,你比我更清楚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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