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睫毛顫動,唇齒相依的親密,卻不太關乎情/欲。


    宗瑛頭一次發覺盛清讓的臉這麽燙,她睜開眼,手指仍搭在他下頜,唇往後稍退了半寸。


    額頭相抵,鼻息交融,片刻之後,盛清讓帶傷的手搭上她側臉,緩慢慎重地繼續、並加深了這個吻。


    安靜親吻之外,是緊繃的身體,是加速的心率,是摸索著緊握在一起的手。


    直到樓下某位太太厲聲訓斥:“小赤佬!腦子壞掉啦!哪個叫你把火柴盒丟池子裏的?我蠟燭都點不起來了!快叫你爸爸到葉先生那邊借盒火柴!”這氣氛才倏地被打破,親吻中止,重回人間。


    空氣裏酒香若隱若現,癟的peace煙盒仍躺在酒杯旁邊,一片黑黢黢中,誰也看不清對方麵部神色的變化。


    宗瑛鬆開手,若無其事地摸到酒瓶,將1盎司的小甜酒杯倒滿,淺飲了一口,冰冷液體順食道入胃,予人片刻鎮定。


    夜風愈大,盛清讓起身折回屋內,摸黑從沙發上取了條毯子,徑直走向陽台,準確地將毯子披上宗瑛的肩,隨即重新在旁邊藤椅坐下,微啞著聲同她說:“少喝一些。”


    宗瑛總共不過喝了幾口,但聽他勸說,果真放下玻璃酒杯,展開毛毯,抓住一角遞過去。


    盛清讓這次破天荒地未推辭,於是順理成章分享了同一條毛毯。


    缺少照明的夜晚,人如困獸,哪裏也不方便去,坐著看夜景,視野一片黑寂,城市也如困獸。


    距回到那個亮堂年代還有近4個小時,總要聊些什麽。


    過了半晌,宗瑛問他:“你初到我所在的那個年代時,有沒有什麽特別感慨的瞬間?”


    盛清讓想了片刻,反問道:“記不記得我第一次借的那本字典?”


    宗瑛想起他留在玄關櫃裏的那本簿冊,上麵第一條記錄著:“取用書櫃中《新華字典》一部,當日已歸還。”


    她遂答:“新華字典。”


    “1998年修訂本,出版社是商務印書館。”他不急不忙說著,看向遠方:“它還活著。”


    內遷名單上的商務印書館,曆經戰火毀損,幾度搬遷,最終還是活了下來。


    他在她公寓中,看到字典上這幾個熟悉字眼時,心中湧起的不僅是時代延續感,更是一種不滅的希望。


    宗瑛說:“不隻是商務印書館,還有很多東西活了下來。”


    戰爭盡管漫長殘酷,但終歸無法摧毀所有信念與努力。


    樓下突然響起小囡“有電啦!”的歡呼聲,隨即視野裏一盞盞燈在黑幕前亮起,星星點點,多少為這沉寂可怖的夜晚添了光亮。


    盛清讓起身去開燈,宗瑛收拾了桌子。


    緊接著兩人將桌椅搬回屋內,鎖上了通向外陽台的門——


    公寓的主人即將遠行,這裏可能很久無人至,不知哪天會有風雨降臨,因此必須鎖緊門窗。


    盛清讓簡單收拾了行李,在客廳黯光裏坐著,最後環視整間公寓,生出莫名的別離情緒。


    他數年前回國,搬出來獨居,這間公寓中大小家具陳設全由他一人添置,久居於此,偶爾也會有住到天荒地老的錯覺,好像這間公寓會永遠保持這個模樣。


    然實際上,這間公寓卻在幾十年後,迎來翻天覆地的變化。


    他親自添置的這些家具陳設不知所蹤,替而代之的是其他住客的物品,關於他的一切痕跡幾乎都被抹除,隻留下一盞廊燈燈罩。


    這幾十年間會發生什麽?


    他自己會在何時、因為何種理由離開這間公寓?


    盛清讓側頭看向矮幾上立著的座鍾。


    座鍾滴答滴答地響,廊燈昏昏照亮前路。


    宗瑛垂首看一眼手表,距晚十點越來越近,她征詢他的意見:“把燈關掉吧,免得浪費。”


    盛清讓點點頭。


    宗瑛走向玄關,關掉了那盞廊燈。


    室內重回黑暗,門窗閉鎖,空氣仿佛也停止了流動。


    盛清讓起身,提起藤條箱子和公文包走向宗瑛,騰出一隻手,握起她的手,兩人一起等待敲鍾聲的響起。


    “鐺”聲過後,宗瑛伸手摸到熟悉的廊燈開關,“啪嗒”一聲響,頭頂光源傾覆而下。


    現代燈光穩定明亮,盛清讓抬頭又垂眸,對上宗瑛視線,聽她問:“你是打算歇一晚明天回去再出發,還是今晚趕夜路?”


    他還沒來得及開口,宗瑛低頭看一眼他隨身帶的行李箱,便猜到他是決定趕夜路,遂道:“走吧,我送你一程。”


    她鬆開手,側身從玄關櫃裏翻出一串鑰匙,推開門往外走,一回頭卻見盛清讓仍站在那裏。


    他同她說:“太晚了,你需要休息,不必送我的。”


    宗瑛看著他的臉,半晌回道:“比起睡覺,我更想送你一程。”


    這話中暗藏了對分別的不舍,與其獨自失眠,倒不如一起待到天明。


    盛清讓聞言握緊箱子提手,走出了門。


    進電梯,看樓層數一格一格地下降,至一樓,宗瑛快步走出電梯,出門取車。


    她將車開到公寓樓門口,盛清讓就站在那裏等她。


    她探出頭,指指車後座:“放後麵。”盛清讓默契地拉開後車門,將手提箱放進去,關上車門,又繞到前麵坐進副駕,係好安全帶。


    兩人都坐進車裏,宗瑛才問他:“第一程要去那裏?”


    他答:“先到南京。”


    又要上滬寧高速,宗瑛單手扶著方向盤,打開車載導航,輸入目的地。


    導航提示音響起,宗瑛掉頭駛出街道往南開。


    陰了一整天的上海,烏雲密布,空氣潮濕,像要下雨,汽車穿行在夜色中,隻有霓虹燈和寥寥車輛相伴,有些冷清。


    開了半小時,汽車駛入加油站。


    加完油,宗瑛又走去便利店買了些食物,她折回車內,將裝滿食物的袋子放到後座,又翻出錢夾,將其中大鈔全遞給了盛清讓。


    屢受接濟,盛清讓這次拒絕道:“我還有一些現金,不用了。”


    宗瑛默不作聲收回鈔票,繼續上路。


    這是黃金周回程高峰期的前一天夜晚,路上多的是回家的車輛,而他們奔行而去的,卻是個陌生城市。


    深夜高速,一路快速掠過路牌和樹木,視野中的道路標線不斷被吞沒,遠方仍然一片漆黑。


    下高速時已近黎明,雲層疊壓,天際線格外的低。


    進入市內,天邊才真正現出光亮,宗瑛瞥了眼導航儀上的時間,將車停到了路邊。


    汽車臨近早已經停運的南京西站,循車窗看出去,仍能看到那座改造過數次的老火車站,這也正是盛清讓下一程的出發點——始建於1905年的南京下關站。


    送君千裏,終須一別。


    眼看著六點整逼近,除了抓緊時間道別,什麽也做不了。


    宗瑛一手扶著方向盤,另一隻手掩唇沉默,忽然歎口氣,轉身伸手,撈過後座上的手提箱和塑料購物袋,全都塞給盛清讓。


    盛清讓將行李擱在腳邊,望向宗瑛。


    還剩兩分鍾,且秒針越走越囂張,宗瑛看他數秒,終於開口:“我希望你好好活著,平安地回來。”


    盛清讓回望她,聲音低啞卻堅定誠摯:“也希望你手術成功,好好地活下去,我會回來。”


    盡管各懷顧慮、即將各奔東西也沒有相守的可能,但在昨夜那個瞬間,隔著大半個世紀的兩顆心,曾緊挨在一起,並不約而同地奢望過——不分離。


    盛清讓言罷伸臂,宗瑛亦傾身回抱了他。


    臨別擁抱也以秒計,眸光裏再多渴切,於分離刹那,都隻能收斂強忍,彼此觸碰的手,也隻能鬆開。


    盛清讓拿了行李,同她道別:“那麽,再見。”


    宗瑛餘光再次掠見導航屏上時間,三秒,兩秒,一秒——


    “再見。”她說。


    副駕位在頃刻間空空蕩蕩。


    不遠處的南京西站顯出落寞,它在30年代卻是南北交通樞紐,滬寧鐵路線的起終點。


    盛清讓整理行李準備進站,才發現塑料購物袋裏塞著一隻裝滿現金的錢夾,他轉過身回看著落的位置,仿佛宗瑛的車還停在那裏。然而哪裏有什麽車呢?三兩旅客匆促走過,一輛自行車咕嚕嚕軋過,最後一輛福特t型車在那停住,下來兩位衣著考究的政客。


    這邊陰雲密布,宗瑛那邊天氣亦不如意。


    她重新發動汽車,調轉車頭,逆著慘白晨光返回上海。


    黃金周最後一天的這個清晨,上海下起了小雨,因假期耽擱了幾日的調查進入確認階段。


    醫院特需病房區的電梯門打開,出來三位穿製服的警察,前麵兩個是723事故調查組的,後麵跟著薛選青。


    最前麵的蔣警官抬手敲了兩下門,病床旁連夜失眠的宗瑜媽媽聞聲去開門,迎麵隻見淺藍色製服顏色。


    蔣警官向她出示證件,並說明來意:“我們得到一些關於723事故的新證據,來做一份確認。”


    她抬頭,滿臉的反感與警覺:“之前不是已經來過了嗎?宗瑜他什麽都不記得了,不信你們可以去詢問醫師。”


    蔣警官略略蹙眉,薛選青的聲音在身後響起:“不,他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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