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客並沒有留很久,宗瑛剛剛抽完第二支煙,就聽到了關門聲。零點看書


    她仍然站在半弧陽台裏,樓下花園中有兩個外國小孩嬉鬧,又出來一個講英文的金發太太,厲聲催促他們換衣服去教堂。


    租界裏的人,在危機到來之前,還是一如往常地有序生活著。


    這時盛清讓拉開陽台門,請她進屋。


    “外麵日頭有些曬人了,還是進來吧。”


    他用的雖然是這個理由,但實際原因卻是他著急出門,想要快點將事情同宗瑛交代清楚。


    這個人很會掩飾。


    宗瑛返回屋內,聽他接著講之前的事情:“熱水管道係統出了故障,如果要洗熱水澡,可以用煤氣灶燒;樓上客房窗戶朝北,陰涼一些,宗小姐可以上樓去休息;今天是周日,清潔公司的工人十點鍾左右應當會過來打掃——”


    他說著取過沙發上一隻嶄新的公文包,從裏麵翻出一遝鈔票遞給宗瑛,不慌不忙地講:“直接與她結清工酬,可適當給小費。”又說:“服務處的葉先生喜歡打聽,他送餐過來如果問你,你就講是我的朋友,餐費也請及時付給他。”


    宗瑛接過來,當著他的麵數了一遍。


    一塊五塊十塊的,一共是一百零二塊。


    “一百零二。”她說著抽出兩塊錢還給盛清讓,“我習慣記整數。”


    盛清讓收了。


    他認為已經交代妥當,提包走到門口,回頭一看宗瑛身上已經穿了很久的製服,卻又止步返回,徑直進入臥室,從裏麵取出一件疊好的黑色紡綢長衫:“如果你需要換洗衣服可以換這件,前天剛剛做好送來的,已經清洗好了,還沒有穿過。”


    宗瑛隱約覺得他很不放心自己單獨待在這裏,這種不放心可能並不是因為出於對她安危的擔心,而是一種私人空間被入侵的不安。


    他用表麵上的“大方”來掩飾心裏的這種緊張,哪怕是下意識的。


    宗瑛接過長衫,偏頭看一眼座鍾,講:“盛先生,不早了。”


    盛清讓聽出她的弦外之音,意識到自己似乎講了太多給她造成了誤會,遂說:“我會盡力在晚十點前趕回來。”他又重複了一遍晚上帶她回去的承諾,隨即告辭,並在出去後主動關上了門。


    待外麵走道裏的聲音消失,屋子裏就顯得更安靜了。


    宗瑛放任自己重新陷進沙發裏,手機死氣沉沉地躺在茶幾上。


    沒電了,屏幕一片漆黑。有電也沒有用,因為沒有信號。


    徹夜未眠的宗瑛抬起雙手掩了臉,在座鍾的走針聲中打算小憩一會兒,但根本睡不著。


    那邊現在會是什麽狀況?薛選青如果打不通她的電話,一定又要發飆;醫院裏也可能聯係她,家裏或許也會找她——


    但他們無論如何也找不到她。


    找不到也好,她難得有這樣大把的時間,無所事事。


    宗瑛起身,走進洗漱間,裏麵比她預想中還要整潔。


    幹濕分離,靠牆一排木櫃,打開來整齊擺著洗漱用品,最左邊的櫃子裏果然疊著好幾塊新毛巾,宗瑛取出一條,搭在浴缸邊上。


    浴缸上方有兩隻水龍頭,其中一邊標了“H”字樣,宗瑛猜測是熱水。


    盡管盛清讓講熱水管道係統出了故障,但她還是固執地試著擰了一下熱水龍頭——的確沒有水。


    天熱,她也不太願意費時間去燒水,於是索性擰開另一邊的龍頭,洗了個冷水澡。


    等她洗完,後腦勺才漫上來一種幽幽的冷和痛。


    她潦草擦幹身體,拿起自己的衣服穿。最後穿襯衫時,她低頭聞了聞,將它放在一邊,出去取了那件黑色紡綢長衫。


    因為是居家式的長衫,比外出穿的本來就做得短一些,但披上身,黑色綢料卻幾乎垂到了她腳踝。


    盤扣自領口斜至腋下,又一路直線扣到大腿中部,往下是開衩的,方便行走。


    配套應該還有一條長褲,但盛清讓忘了給她。


    宗瑛重新拿過報紙,在沙發裏坐下,循版麵順序逐一讀過去。


    頭條是7月24日駐滬日軍中一個叫宮崎貞夫的水兵失蹤,照片配的是閘北日軍的崗哨,幾個日軍正端著刺刀搜查往來路人與車輛。


    往後翻是一些無關緊要的私人聲明與花邊新聞,還有一些關於北方前線的報道,措辭中顯出一種毫無根據的樂觀。


    屋子裏太安靜了,宗瑛越讀越覺得不適,因此她放下報紙起身,試圖打開留聲機。


    機身龐大笨重,印著VICTOR的標誌,手動的,需要費好大的工夫讓它運轉,可唱不了多久就又會停下來,在現代人追求效率與收益的準則中,為聽一首歌付出這麽多的力氣,顯然是相當不劃算的。


    但,一時的熱鬧也是熱鬧,宗瑛想。


    因此,在座鍾鐺鐺鐺敲響八下時,留聲機又重新唱起來:“把蘇杭,比天堂。蘇杭哪現在也平常,上海哪個更在天堂上……”


    宗瑛抬手揉了揉仍有些隱痛的後腦,鬼使神差走進盛清讓的書房。


    書房窗戶朝南,幾個大書櫃並排靠牆放,玻璃櫃門擦得一塵不染,最南邊的櫃子裏有成排的法文書,宗瑛取下一部法英對照辭典,快速查了一些詞,又重新掃一遍書櫃,確認這裏裝了很多專業書。


    角落裏一摞證書,她隨手抽了一本,打開來是一份英文聘書。


    聘用單位是公共租界工部局董事會,職位是法律相關顧問。日期顯示,這是最近的一個任命。


    她想起那天他為證明自己來自民國26年,展示的那份開會記錄似乎就是工部局的。


    宗瑛把聘書放回原位,打開第二個書櫃,映入眼簾的是一隻相框。


    裏麵一張黑白照,是家庭合影,最前麵是父母,母親手裏抱了一個女孩兒,後麵站了四個孩子。


    不對,確切說是站了三個,最邊上的一個隻有大半張臉,有些驚慌,像是在臨按快門的刹那,被推進去的。


    看起來似乎是——


    他沒有同其他孩子站在一起拍照的資格,是一個外來者。


    盡管拍照時年紀還小,但宗瑛能夠認出他就是盛清讓。


    他小時候眉眼就已經很好,以宗瑛的審美判斷,這孩子算得上是五個裏最出挑的那一個了。


    到底怎樣才留下了這麽一張照片呢?


    宗瑛正想著,電鈴突然響起來。


    才八點多,清潔公司的人來得似乎有些早。


    宗瑛把相框放回原位,快步走去開門。


    門還沒完全拉開,一個清亮年輕的女聲就響起來:“三哥哥,我還要再借一本書的!”她講完看到宗瑛的半張臉,明顯愣了一下,原本揚起的嘴角瞬間塌下去:“這是我三哥哥的公寓,你是?”


    宗瑛這時想關門也不能關了,她回道:“朋友。”


    小姑娘臉上流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緊接著是懷疑,最後謹慎地問:“女朋友嗎?”


    “過路的朋友。”宗瑛說完,將門開到底,示意她進來。


    過路的朋友,聽起來交情不深,開頭就奔著相忘江湖去的。


    “三哥哥不在嗎?”小姑娘進屋後四下張望,“他剛剛還在的。”


    “有急事出去了。”宗瑛這時候有點累,重新坐回沙發,迅速抬眼打量了對方。


    短袖中裙,短發壓在耳邊,看著簡單,但發卡和衣料都是高檔貨,看年紀應該還是個學生。


    她猜測她就是照片裏那個被母親抱在懷裏的小囡,盛清讓的妹妹。


    一個小時前來公寓的那個客人,應該也是她。


    宗瑛煙癮上來了,從搭在沙發扶手上的長褲口袋裏摸出煙盒,迅速抽出一支煙,隨後站起來:“你去找你需要的書,我出去站一會兒。”


    她站起來比對方高了半個頭。


    小姑娘這時說:“既然三哥哥不在,我就不拿了。”


    宗瑛本打算去陽台抽煙,對方這麽說,她就又轉回身,有些敷衍地應了一聲,表示讚同。


    陽光探進來,宗瑛卻站在旁邊的陰影裏。


    一身寬鬆的男式黑綢長衫,從脖子幾乎包到腳踝,露出一隻手腕,手指間夾了一支雪白的煙。


    小姑娘看了很久,首先是覺得宗瑛的著裝說不出的曖昧與奇怪,後來不知怎麽突然不合時宜地咕噥了一句:“三哥哥家裏竟然也能抽煙啊……”


    宗瑛“恩?”了一聲。


    小姑娘連忙回過神,握緊手包說:“我先走了。”


    她走得倉促,簡直像逃離,宗瑛甚至沒能問到她的名字,不過宗瑛也並不關心。


    清潔公司的人十點整準時上門,飯點的時候樓下服務處的葉先生準時送來了食物。他們好像都與盛清讓很熟,也都問起宗瑛的身份,宗瑛遵照盛清讓的叮囑,統一答複:“朋友。”但顯然誰也不信。


    用過午飯,宗瑛篤定不會有人再上門,於是上樓休息。


    699號公寓朝北的房間是很陰涼,宗瑛第一次睡。哪怕在七十幾年後,她也從沒有睡過樓上這個房間。本以為會認床,但實際卻沒有。


    夢裏有法桐將蓊鬱枝椏探進狹窄窗戶,非要給陰冷的房間送一抹生機。


    醒來時將近十點,宗瑛迅速下樓換好製服,等盛清讓。


    她突然聽見急促的腳步聲,緊接著是焦急的開鎖聲,可就在打鍾聲響過之後,一切都安靜了。


    她沒等到盛清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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