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沒有讀過?


    盛清讓大半張臉陷在陰影中,唯有一隻眼睛迎著照進車內的落日餘暉,細密睫毛蒙上一層光亮。零點看書


    “那不重要。讀沒讀過,都是我避不開的明天。”


    他聲音一貫的不急不忙,但今天這穩妥裏,卻又藏了零星的無可奈何。


    避不開、逃不掉,這才是事實,是屬於他的命運,這與宗瑛今晚離開後就可以徹底撤離是完全不一樣的。哪怕他已經接觸到了另一個世界,可天一亮,他還是會被拽回這裏,他有他的軌道。


    夏季天光再長,終歸也要迎來黑夜。


    禮查飯店餐廳裏幾乎坐滿了客人,窗外是隱沒於黑暗的外白渡橋,百老匯大廈在西麵沉默地矗立,對麵是成片的各國領事館。


    如果沒有記錯,十幾天之後,這裏就不再是樂土。日本人占用百老匯大廈,洋人們紛紛避入租界,禮查飯店也會因客源驟減難以經營。


    快十點,隱約可以聽到舞廳裏傳來的樂聲。


    盛清讓低頭看表,同宗瑛說:“我們該準備走了。”


    “去哪裏等?”宗瑛問。


    “人少的地方。”免得嚇到無關路人。


    “這裏就很好。”宗瑛起身將椅子推入,“禮查飯店這幢樓在我的時代仍在使用,隻是改了名字,叫浦江飯店。”她抬眸講:“你跟我來。”


    宗瑛白天逛得很仔細,一樓有條並不算寬敞的弧形過道,在現代作為曆史展品長廊使用,非常冷清,遇到人的概率很低。


    大約還剩五分鍾,他們站在相對封閉的過道裏,耳畔是若隱若現的歌聲。


    宗瑛背挨著牆麵,盛清讓就站在她對麵,兩個人不知談什麽好,時間過得很慢。


    外麵一首歌終於唱完,宗瑛將手伸給他。


    她的手瘦長,有力;他的手寬厚,溫暖。


    緊握的雙手,像開啟另一扇門的鑰匙。


    十點整,有著裝現代的飯店工作人員從他們身邊走過去,牆麵上多出了數麵展框——黑白照片,密密麻麻的文字,講的都是過去。


    回來了,宗瑛緊挨著牆麵的肩膀似乎鬆了一下。


    她沒有鬆手,反握住盛清讓的手帶他走出長廊,一路帶到飯店前台。


    “還有房間嗎?”、“有。”、“給我開一間房。”、“隻剩名人房了可以嗎?”、“可以。”


    盛清讓立在一旁,看到的是她的側臉。


    她不說話的時候唇始終緊閉,側臉線條有一種利落明晰的美感。


    突然她同前台說:“請盡量安排無煙樓層。”前台答:“好的。”


    盛清讓不落痕跡斂了下眸。


    “請出示身份證。”


    宗瑛摸出錢夾,遞去身份證。前台又抬頭看向盛清讓:“這位先生呢?”


    宗瑛說:“我一個人住。”


    前台快速做好信息錄入:“一千五百八,押金八百,請問現金刷卡?”


    宗瑛翻出幾張現金,又拿出銀.行卡給她刷,輸完密碼,POS機快速地吐出單子,前台撕了一張讓她簽字。


    宗瑛挨著台子迅速簽完,前台遞了張房卡和押金單給她。


    她接過房卡卻不著急入住,徑直轉身往外走。出了門,迎麵就是俄羅斯領事館,外白渡橋通體發亮,東方明珠和環球金融中心在黑夜裏燈火通明——


    真正不夜城。


    她步子很快,盛清讓就走在她側後方,也不問她要去哪裏。


    終於她停下來,摁開一個玻璃門。裏麵擺著幾台機器,她在其中一台ATM機前駐足,置入卡片,機器提示輸密碼。


    盛清讓看她按了六個數字,914914,想起他曾經借用過的那把黑傘。


    傘麵印莫比烏斯環,底下一組數字,也是914。


    單純執著的人,他想。


    ATM機吐出兩千五百塊,宗瑛留了五百,其餘全給了盛清讓。


    她講:“以防萬一。”又補充一句:“省著用。”說完將錢夾揣進口袋,推開玻璃門。


    不早了,北外灘行人寥寥,下過雷陣雨,南風潮濕涼爽。


    兩個人折回浦江飯店,上樓進門,宗瑛摸到取電盒,將房卡插.進去,屋裏雖然亮起來,卻是一種複古的昏暗。


    她轉頭同盛清讓講:“明天早上退房,你將房卡和押金單一並給前台。”說完提著紙袋進入洗手間,迅速換好衣服出來,將紙袋還給盛清讓:“盛先生,你今晚就請歇在這裏,不要去公寓了。”


    公寓那邊情況未知,他今天確實不便出現。宗瑛的安排,合情合理。


    盛清讓接受了。他說:“是我麻煩了你。”


    “計較這個沒有意義。”宗瑛又抿起唇,大概在思索怎樣告別。屋裏安靜得發慌,古董家具散發著欲說還休的迷離味道,對麵的這位先生與它們仿佛是一體的。


    時間嗒嗒嗒地推,將人的心率越推越急促。


    盛清讓突然伸出手,打破沉默很鄭重地道別:“那麽……宗小姐,再見。”


    宗瑛唇瓣微啟,最終伸出手快速地握了一下,說:“時局動蕩,請你保重。”


    她說完仿佛鬆了口氣,轉過身就往外走,連送出門的機會也不給對方。


    盛清讓打開門,看她挺拔背影在半明半昧的走廊裏愈走愈遠,最後拐個彎,不見了。


    他回到房間打開紙袋,裏麵疊放著荼白襯衣與黑長褲,還有兩根拆下來的別針。


    取出別針,盛清讓對著昏昧光線用指腹壓開它,尖利針頭就露出來,但再往裏一壓,針尖收進去,卻是蓄積著力量的平和,很像他看到的宗瑛。


    他起身打開陽台門,看到宗瑛上了一輛出租車,車子沿蘇州河畔駛出去,最終消失在申城茫茫的夜色中。


    薛選青在699號等著宗瑛。


    她七八天前就察覺到了宗瑛的異常,因為宗瑛心思看起來更重、精神狀態也非常不好。作為有特殊交情的朋友,薛選青不可能同她家人一樣放任著不管。


    就在她等得幾乎要冒出放棄念頭時,宗瑛進屋了。


    宗瑛說:“你怎麽來了?”


    薛選青聽到聲音幾乎要跳起來,但她克製情緒,坐在沙發裏一聲不吭。


    宗瑛按開客廳裏最亮的燈,才看清楚沙發旁邊擺了一隻勘查箱,另有一隻紙箱,裏麵放滿各種物證。


    她問:“怎麽進來的?”


    “撬鎖進來的。”薛選青終於站起來,雙手插.進長褲口袋,風平浪靜地據實回答,又以同樣的語氣問:“你到哪裏去了?”


    好言好語的詢問,透著關切。


    宗瑛答:“去崇明過了個周末。”


    “去崇明。”薛選青重複了一遍,“很好啊,那備勤時間為什麽關機呢?”


    “手機壞了。”


    “那為什麽不打電話給隊裏報備?”


    宗瑛略略仰起頭,瞥一眼頂燈又低頭斂起下頜,自顧自歎息一樣說道:“不想打,我很累。”


    “好。”薛選青暫放過她,指了那個已經被撬開的鎖說:“它為什麽從裏麵反鎖了?你家住了鬼嗎?”


    宗瑛回頭看它一眼,說:“我跟這件事無關,我不知道。”


    “好。”薛選青又說了一遍,“那麽沒關係,我自己查。”她俯身撿出一個物證袋,裏麵裝的是上次宗瑛收進物證袋的馬克杯:“我有九分的把握能夠確定,這件事同上次你家裏進人有關聯,我隻需要核對一下——”


    她指了門鎖接著講:“那個反鎖扣上的指紋,同這隻杯子上的是不是一致。”


    宗瑛深深歎了口氣:“你說過不過問我不願意講的事情。”


    “可你還當我是朋友嗎?遇到問題一聲不吭,自己一個人扛著很像英雄是伐?”


    宗瑛唇抿得更緊,過了好半天,她講:“這跟逞強無關。”


    有些事注定隻能自己吞咽承受,別人能分擔的隻有擔心與憂慮,可那無濟於事。


    看她這個樣子,薛選青的情緒快要壓不住了,這時候她手機乍響。


    她接起來,那邊語氣急促又激動:“青哥,有動靜了!剛剛查到宗老師的身份證在浦江飯店開了一間房,是不是要馬上去找她?!”


    薛選青胸膛裏壓著的一股氣再也製不住了,她掛掉電話看向宗瑛:“你既然已經回了公寓,那麽一小時前你為什麽要去浦江飯店開一間房?”


    宗瑛後牙槽壓得更緊,咬肌繃起來。


    她講:“我身份證丟了。”


    “丟了?那麽是別人拿你身份證去開房?”薛選青語氣咄咄起來,放下物證袋上前兩步就緊抓住宗瑛手臂:“那麽我們馬上去浦江!去看看誰拿了你的身份證,問他要回來!”


    “薛選青!”


    “宗瑛!一個謊話需無數謊話去圓!”她眼睛裏布滿血絲,“我是在逼你,但我——”


    薛選青突然說不下去,但她拽緊了宗瑛便不罷手,仿佛今晚一定要得個結果。她費盡了力氣將宗瑛揪進電梯,按到一樓,電梯下行過程中,宗瑛無聲地閉上了眼,她講:“薛選青你抓錯了重點,你在意的那件事,與這件事毫無關係。”


    宗瑛眼裏,薛選青關心的是她的身體和精神狀態,可薛選青現在揪住不放的,卻是盛清讓這個陌生人。


    她並不想將盛清讓卷進她爛泥一樣的生活。


    薛選青將她揪出電梯,打開大樓門的刹那,卻看到一輛熟悉的車停在公寓路上,下來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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