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清讓眼裏的宗瑛,簡單,又迷點重重。零點看書


    她行動力超群,作風直接鮮少算計,為人有一種近乎單純的執著,但他對她的生活並不了解,哪怕他已經近距離觀察過她諸多私人物品。


    他知道她所修專業,對她的興趣略曉一二,卻不明白相框裏那個少女為什麽在某個時間點之後拍照再無笑容,更不能理解她在這種年紀立遺囑的緣由。


    大概是他目光中藏了太多探究,宗瑛抬頭看他一會兒,回答了他沒能說出口的疑問——


    為什麽要立遺囑?


    她講:“有備無患。”


    語氣平和,卻有無法動搖的堅定。由此看來,她並不是個莽撞的粗人,她有自己的思慮和主見,考量得甚至相當周到。


    宗瑛講完打開手機,屏上顯示僅15%電量,無任何信號,時間是8月16日19點整。


    “還有三小時,請盡快回公寓吧,這樣穩妥些。”她說著關掉手機電源,又接著叮囑:“公寓的鎖換過了,我在玄關櫃裏留了一把備用鑰匙,你可以取用。”


    她似乎已經十分坦然地接受了盛清讓帶來的“麻煩”,並且在自覺適應這超出常理的生活。


    盛清讓見她從壓爛的煙盒裏抽出最後一支Black Devil,包裹著煙絲的黑金卷紙被壓得皺巴巴,她雙手輕捏著一頭一尾,緩慢撚動,卻一直沒有點燃它。


    他突然遞了一盒火柴給她,隨即將□□及紙筆收進包內,起身告辭。


    待他走到門口,宗瑛拿起那盒火柴,下意識關照了一句:“今晚睡個好覺,盛先生。”


    盛清讓原本因缺覺而過速的心髒,像是莫名驟停了一拍——有人留意到他的疲勞,並給出善意祝福,對他來說都是前所未有的體驗。


    他不知該如何應對,索性低了頭匆匆出門,抓緊時間趕回699號公寓。


    晚十點,盛清讓順利在玄關櫃裏找到宗瑛留下的備用鑰匙出了門。


    風裏隻殘留片縷白日燠熱,體感舒適,夜色清美。一路亮著的通明街燈,是和平年代電力充足的表現;法桐在微弱東風裏輕搖葉片,閑適安定;路上人行車馳各偱其道,道旁商店也毫不擔心遭遇哄搶……都是戰時不可能有的景況。


    盛清讓右拐進入醫院大門,一輛救護車烏拉烏拉從他身邊疾馳過去,他聞聲停下腳步,又見一輛出租車穩穩停在了大樓入口處。


    他想起和宗瑛的第一次見麵,同樣是在一輛出租車裏。他頭一回來這間醫院,也是因為那次偶然的相遇。


    那天宗瑛下車後,出租車駛出醫院,很快他也下了車,折返回醫院卻沒有再見到宗瑛,打算回公寓,又突然下起雨,因此撐開宗瑛那把印著“9.14”和莫比烏斯環的雨傘,離開了醫院。


    他大概不知道宗瑛在樓上看見了自己。


    回過神,盛清讓快步走進藥店。冷白燈光罩著,空調大力往下吹風,店裏有一股陰涼涼的草藥味。穿白大褂的老藥師倚在櫃台後看雜誌,聽到腳步聲,往下壓壓老花鏡,抬眸避開鏡片看向盛清讓:“買什麽藥啊?”


    盛清讓擔心買錯,特意將宗瑛寫的清單拿給藥師看。


    對方又推推老花鏡,眯眼仔細辨認一番,這才到櫃台裏拿了兩盒藥出來,說:“家裏麵剛生小孩呀?”


    盛清讓點點頭,取出□□遞過去。


    老藥師一皺眉:“幾十塊錢還刷卡,沒得零錢呀?”


    他錢夾裏僅有法幣,隻能答:“抱歉,沒有。”


    老藥師無可奈何,隻能叫來旁邊一個年輕人,這才給他結了賬。


    他將藥盒收進公文包,又快步出門,去找那間營業到晚12點的商店。


    商店門口擺著賣相不錯的果籃,裏麵客人寥寥,各色商品密集堆在貨架上,大多是些住院必需品,最西邊有專門一排架子,擺滿新生兒用品,品類齊全,但可選餘地極小,倒也省得猶豫不決。


    盛清讓站在燈下仔細看奶粉的配方說明,沒有看出所以然,索性作罷。


    他對照清單選購齊全,提著籃子去結賬,盛秋實這時恰好進來買了一罐熱咖啡,站在他身後排隊。


    收銀員刷完卡讓他輸密碼,又撕了單子給他簽字,卡片就放在櫃台上。


    這時站在他後麵的盛秋實突然眯起眼,湊近看了一眼櫃上信.用卡,卡片正麵印著“ZONG YING”拚音。


    盛秋實順勢一瞥,POS簽購單上的簽名,流利簽著“宗瑛”二字。


    這個名字並不常見,且這張卡片也實在麵熟。


    盛秋實忍不住多打量了他幾眼,隻見他將商品一件件裝進塑料袋,幾乎全是嬰兒用品。


    盛秋實可疑地蹙起眉,哪曉得盛清讓這時候突然回頭看了一眼。


    這一眼令盛秋實委實愣了愣,直到收銀員提醒,他才倏地回過神。匆匆忙忙給了錢,盛秋實連零錢也不要,直奔出門,迎接他的卻隻有茫茫夜色,已經見不到盛清讓的身影。


    盛清讓離開醫院回到公寓,核對清單,一切備妥,隻剩一套換洗衣物——


    是宗瑛的換洗衣物。


    盛清讓犯了難,衣服放在哪裏,需要哪些衣服,他一概不知,隻能怪自己沒有詢問清楚。


    他洗了手,走到宗瑛臥室門口待了數秒,最終壓下門把手,推開房門,哢噠按下頂燈開關。


    昏黃燈光亮起,陳舊的十六格窗映入眼簾,一張木床緊挨東牆,西牆麵並排擺了兩隻大鬥櫃,家具少而實用。


    他拉開右邊五鬥櫃,順利從裏麵找出一件襯衫一件長褲,但因為壓得時間久了,衣物上多有褶皺,需要熨燙。


    正要拿上樓去熨,盛清讓突然想起些什麽,遂又折回臥室,但又遲遲不確定要不要繼續翻——


    她需不需要換內衣?需要。


    他在昏昧頂燈下做出了決定,又俯身拉開鬥櫃,從中翻出一雙幹淨棉襪。


    隨後他又轉向左邊鬥櫃,拉開第一層,沒有發現內衣;拉開第二層,沒有;第三層第四層,仍舊沒有……最後一層,隻孤零零躺著一本公文包大小的硬皮冊子。


    漆黑封皮幹幹淨淨,右側由彈性綁帶封住,不著一縷灰塵,是一種克己自製的審美,像保守秘密的黑匣子。


    盛清讓看了半天,彎腰取出冊子,解開綁帶,鄭重翻開第一頁——


    最中央貼了一張黑白一寸照,照相館給它裁出了花邊。相片主角是個年輕美人,大概隻十七八歲,細長脖頸,英氣短發,目光敏銳。


    宗瑛和她非常像。


    往後翻,是寥寥幾張集體合照,其中一張盛清讓在宗瑛的書櫃裏見過,大學畢業合影。


    這位美人畢業於1982年,修的是藥學專業,後來公派留學,去了美國。


    回國不久之後她結婚,很快也有了孩子,再後來照片寥寥,取而代之的是林林總總的剪報——有報紙新聞,有雜誌采訪,有學術文章,生活看起來被事業占據得滿滿。


    一頁頁往後翻,盛清讓看到新希製藥成立的新聞,泛黃報紙上模糊的黑白照片,隱約可以辨出創始者的模樣,其中不僅有這位美人,還有他上次在新聞裏看到的——宗瑛的父親。


    緊隨其後是一篇訪談文章,她在訪談最後陳述了對自主藥物研製的理想與決心。


    再往後又有幾篇研究論文,盛清讓逐篇讀過,客廳裏的座鍾鐺鐺鐺地響起來。


    夜愈來愈深,冊子也快要翻到最後,隻剩了兩頁。


    一頁貼了新希製藥自主研製新藥即將上市的新聞,最後一頁同樣是新聞,標題是“新希藥化研究室主任嚴曼墜樓死亡,生前疑患抑鬱症”。


    此時盛清讓捏在手裏的隻剩一張硬質封皮,前麵的都翻過去了,封底即終點,也是這位美人人生的結束。


    盛清讓逐字讀完,隻記住一個日期——9月14日。


    這一天,宗瑛的母親嚴曼,高墜死亡,就在新希即將啟用的新大樓裏。


    盛清讓合上封底,卻乍然在封底正中央發現一隻燙金的莫比烏斯環。


    他已經不止一次在宗瑛這裏看到這個符號,在這個環裏僅有一麵,從一個點畫出去,最終還會回到這個點——是起點,也是終點,像一個輪回。


    與此同時,在醫院值夜班的盛秋實剛剛巡完病房回到樓下診室,手機在白大褂裏震動起來。


    他接起電話,那邊傳來他妹妹不耐煩的聲音:“隻找到兩張呀,我都掃描好發給你了,你自己看郵箱。”緊接著又是哈欠連天的抱怨:“大哥你算算時差好不好,我這邊淩晨4點鍾啊!昨天寫論文寫到2點,我還沒有困醒呢你非把我叫起來翻老照片,簡直是毫無人性,我要去睡了再見……”


    盛秋實一句話都沒來得及講,電話就被掛斷了。


    他無視了那端傳來的嘟嘟嘟聲,迅速打開手機郵箱,底部顯示“正在檢查郵件……”,死活更新不出來。


    醫院信號差,他內心愈急躁,最後等不及,索性穿過樓梯間快步下了樓。


    出了大樓,站在暗沉路燈下,郵箱底部終於顯示出“剛剛更新,1封未讀”字樣。


    他急忙忙點開未讀郵件,正文頁連續貼了兩張年代久遠的黑白照片。


    黯光裏,他輕觸屏幕放大其中一張合照,終於在後排正中位置看到了那張熟悉的臉,簡直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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