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寧十年末,過了臘八迎來了一個入冬來最明媚的一日,盡管天氣依然寒冷,有陽光照在身上還是覺得溫暖又柔和。但此刻站立在紫宸殿的大臣們卻並沒有感受到這溫暖,沒有人抬頭,被龍床上皇帝陰寒的目光看的從心裏往外的散發著寒氣。


    鄧綰低著頭,半句不言,聽殿前李定口吐金戈鐵馬之聲,那一句句“…言事反複,專為詆欺…貌存樸拙,心秉奸邪…先有納私娼之罪,後有逐妻之劣,再有虐母之嫌,今有失儀之行…邪物出世,雷霆震之…劉彥章失德失禮,依律判刑,請陛下罷黜。”


    他這話音剛落就有人出列道:“大人所言不妥,那劉彥章不過是酒後失言,是那李蓉動手在先,儒家劉彥章尚在救治,李蓉先辱其妻,後出手傷人,敢問誰人不怒?臣以為依律當重判李蓉為是,念劉大人被激…”


    “劉家宋氏乃私娼,嫁入官家為妻是為惡逆,罪無可恕,李大人何錯之有?倒是劉大人為此憤憤,究竟是不知情還是意圖掩蓋?”李定曆聲打斷他道,一麵將那人從上往下打量幾眼,哼了聲道,“你可是刑部的?據說昨夜城中馬車來回奔馳有幾十輛之多,往來於各府之上,不知大人收的是哪一家的?”


    這位年近五十的侍郎,登時臉紅脖子粗,噴著口水幾乎要打到李定身上,道:“你血口噴人…”數著幾乎哭起來像皇帝道:“陛下,臣要奏同知諫院李定胡亂攀咬,汙臣清白,臣少年進士今日已…”


    他的話沒說完,皇帝已經無法隱藏怒氣,將幾案上的奏折砸了下來,嚇得四周侍從以及大臣紛紛垂頭,半句不敢言,大殿裏陷入一片寂靜。


    “如今我朝連連受災,尚有無數災民無法安置,爾等有多少大事要辦?如今卻將這閨門私事鬧到堂上來了!禦史禦史!這禦史如今清閑到如此地步?”皇帝站起身來,望著站在下方的各位大臣,因為憤怒話音都微微顫抖。


    “陛下,這絕非閨門私事,據李蓉言,那劉家宋氏實乃私娼…”,李定漲著臉,絲毫不懼依然開口道。


    鄧綰此刻出列了,躬身道:“陛下請息怒,禦史風聞言事,原本事無巨細,”這句話算是給了李定台階,但換來的隻是李定冷冷一視,聽他接著道,“臣以為此事不過是酒後盛怒之言,也未必是真,如今一幹官員都被關押,必要引人議論,不如私下逐個審問,此事實在不宜張揚。”


    他這話不止李定聽了不幹,蔡確帶著幾個人也站了出來,冷笑道:“中丞大人說笑了,李蓉劉彥章等人聚眾鬧事與市井之前,如今全京城都沸沸揚揚了!大人與其相瞞不如早做決斷,以正視聽!”


    鄧綰的目光悄悄瞄了眼皇帝,見他神se冷峻,嘴角下垂,不由暗自摸了把汗,事到如今聖意難測啊。


    站在隊伍最前列,一直默然不語的兩位宰相此時互相看了眼,吳充一臉沉重的低聲道:“大人對此有何看法?”口中問著心裏卻沒有指望這老家夥說句有用的話。


    但今日的王珪卻端著一臉沉重,道:“且不論劉彥章是否以私娼為妻,但如今禦史之言其虐母之嫌,今有失儀之行,確無大臣之體,不宜更在朝中。”


    他這話聲音不大不小,讓身邊的人已及龍床上的皇帝都恰好聽到,一向隨大流不表態的三旨相公竟然如此說,讓所有人都嚇了跳。


    鄧綰汗騰地就下來了,這老頭的意思是要將劉彥章外放?或者說,罷黜?不由瞪大眼睛看向王珪,難道劉彥章可曾得罪過他?竟然說出這樣的狠話?


    皇帝此時除了憤怒,更有一絲難過,眼掃過滿朝,竟然不見任何一人言辭灼灼的為劉彥章說句話,他的耳中滿是李定那納私娼逐妻虐母失儀,目光落在地上那淩亂的奏折上,其中一個隱隱可見是開封府的文案記錄,那上麵記錄的當時鬧起來說的話,更是讓他雙目灼痛。


    看錯了?皇帝有些頹然的坐下來,還記得那一日,那個踏入大殿瘦小的少年帶著幾分怯怯而又倔強之氣。


    “此乃酒後失儀,不當用風聞言大臣事,責中書省查明,再奏。”皇帝略帶疲憊的揮了揮手,打斷朝中議論,中書省忙接旨,皇帝如此說,鄧綰便鬆了口氣,看來皇帝還是想要偏袒這個時運越來越不濟的劉彥章。


    而身在開封府大牢裏的一幹人雖然不知道等待他們的是什麽判決,但也能猜出朝堂上如今必是熱鬧的很,這些一向衣著鮮亮的官員們,還是頭一次進牢房,看四周牢房裏真是飲食與尿痛之類共處一室,空氣中彌漫著酸臭之味,雖然開封府優待將他們單獨安置,但依然能聽到其他地方囚房們的呼號,掩了鼻小心翼翼的尋了一地坐著。


    “你家的錢送了去沒?”有人互相低聲詢問,“怎麽還沒消息?”引來一片歎氣聲,就有人顫聲道:“不過是醉酒打架失儀罷了,還不至於真的判刑?”這話引來有一聲低歎,“失儀?你忘了他們打架的後果麽?”


    “我可沒說出去,我隻當沒聽見!”眾人忙紛紛道,恨不得將耳朵拿下來藏起來。


    “我們不說?那開封府的衙役是傻子啊?隻怕早問了周圍的人,報到朝堂上去了…”中書省的官員說道,一麵靠在陰潮的牆上,歎道,“大家各求多福吧。”


    這句話讓眾人立刻亂了起來,紛紛跑到門前,喊著衙役,要求見家人,想著便是傾家蕩產也要送禮送到位。隻有兩個人此刻安靜不動,似乎置身事外。


    劉小虎被抬進開封府大夫診治,斷了根肋骨,旁的倒無甚大礙,包紮好灌了葯又被抬進牢房,開封府優待與他,特意給安了張大板床,鋪了厚被子,劉小虎便趴在上麵,此時麵向裏不知是睡還是醒。


    李蓉已經換了衣裳,隻不過臉上還帶著青紫,顯得有些狼狽,他就在劉小虎的木板床前了,靠著牆假寐,看到劉小虎的腳微微動了下,便嗤了聲,低聲道:“我就不明白,怎麽會有你這樣的傻子?”說著又是自嘲的一笑,“竟然也有我這樣沒運道的…原來具是為他人做了嫁衣。”


    劉小虎將頭轉了轉,發出一聲悶笑,道:“這就叫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繞你機關算盡,終成空。”


    話音剛落便吃痛地呼,原來李蓉一拳砸在他的腿上,聽他冷笑道:“終成空便如何?我還尚未求的,而你,注定是求不得…守著你那娼妓過去吧…說來你那好內人,怎麽也不來探探你?該不是又去找了新恩客了吧?”


    這句話讓劉小虎咳了兩聲,口中道:“你…”似乎要起身,李蓉便撩起衣站起來,攥緊拳頭,卻見劉小虎複又吐了一口氣,喃喃道:“其實…不幹她的事…”


    李蓉有些意外,走近幾步,推了推他,剛要問不是死了吧,就聽到劉小虎似是帶著哭意隱隱道:“…蒲葦一時韌,便作旦夕間…”


    “你…”李蓉站起身來,甩手走開了,複又轉身過來,低聲道,“舊事就罷了…你日後莫再惹我便是…”


    三日之後,中書省的判決下來了,因眾人一起作證,都說吃醉了酒,因前些日子關撲輸了些錢,便起了糾紛,至於那些罵的話,誰也不提,中書省也隻用了一句酒後亂語氣急胡罵了了,皇帝便批道身在政府,人前失儀,各降職一等,李蓉劉彥章罰俸祿一年,餘者罰俸祿半年,此事便過去了,受了這無妄之災,眾人雖然慶幸之後,便對那劉小虎頗為不滿,自此再無人敢邀其吃酒,隻怕又惹禍上身。


    劉小虎自回到家就昏睡,隻聽得耳邊盈盈哭聲,心裏不耐煩便醒過來,見宋玉樓也不梳妝,哭的臉蠟黃,見他醒了,哭聲更甚,隻說到:“二郎,卻是為了我遭這些難…”


    劉小虎也不說話,怔怔看著她,宋玉樓被他看得心裏發毛,那日酒樓裏的話多多少少也傳了出來,她心裏打鼓,正思付著要不要收拾東西回大名府去,又見劉小虎放出來了,隻不過降了一職,還是朝廷裏的大員,忙打整心思,要攏住他的心,便接著哭道:“自你被抓了去,這個說要殺頭那個說要殺頭,我一個婦人家嚇也嚇死了,咱們又沒個親戚裏道,我隻得跟了那些夫人,她們往哪裏送我就往哪裏送,隻讓張四去看你,我帶著丫頭也不怕丟了臉,往那管事的人家裏走去…”


    劉小虎打斷她,道:“娘不知道吧?”


    宋玉樓一愣,忙道:“隻說你外出去了,不敢讓她知道…”還要再說什麽,就見劉小虎將臉扭向裏,淡淡道:“我累了,你且去吧。”聽得宋玉樓愣了一刻,便起身輕輕走了出去,門一開一關,臨年下的寒風便趁機進來,天已近傍晚,滿屋子陰沉沉下來,不知何時起了風,在船外的樹上號叫,卷著屋頂往街上去了。


    林賽玉裹緊大紅妝花通袖襖兒,一手壓住被風吹的亂擺的嬌綠緞裙,踮著腳幾步跑上台階,兩個白綾襖丫頭聞聲打起厚簾子,一股熱氣便噴紅了林塞玉的臉。


    “好冷,好冷。”林塞玉在屋內跺了兩下腳,接過小丫頭手裏的熱茶吃了,身子才緩過來,就聽裏間咚的一聲,接著就是啪啪的亂響。


    “祖宗唉,又怎麽了?”林塞玉顧不得淨手,幾步走了進去,見坐在炕上的寫字的全哥,正將滿炕桌的筆墨紙硯往地下亂搡,撒了墨,沾了一褥子,不由喝道:“該打!看你胡鬧!”


    全哥被她一喝,嚇了一跳,迎上她帶著怒意的臉,便哇的一聲哭起來,指著道:“壞人,壞人,你要害死我好霸著我爹。”


    林塞玉一口氣沒提上來差點栽過去,回身就去瞪那兩丫頭,見她們麵se尷尬慌張的就往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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