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旻頷首折服,豈知那喪公子話鋒一轉,冰冷的臉上竟有了一股強烈的憤恨之色:“隻可惜人較之於樹不知遜色多少!”


    “人連樹都不如?兄台何以有此一說?”裴旻滿腹不解。


    那公子道:“我之所以買下這所莊園,便是我喜歡這棵長生樹。頂天立地是樹的追求,無私奉獻是樹一生。人要食用他們的果實,樹傾其所有毫無保留;人要樹幹建屋造房,樹奉獻出生命也毫無慳吝。樹心為實,人心不測。世上之人,多為自私自利之徒,蠅營狗苟之輩,不足與樹之蓬勃向上相提並論。”


    裴旻愕然,卻不能辯駁,他所遇之花麵狐王、龜君、殊不赦等正是份屬此類之人。


    “遑論默默無聞之樹,我看淼淼眾人,連狗也多有不如。”黃袍公子語不驚人死不休。


    “人不但不如樹,還沒有狗強?此話怎講?”


    裴旻此時與這黃袍公子熟稔了許多,見他頻出驚人之論,雖對他的話語不盡讚同,但也想聽他如何分說。


    “你看我這隻細犬怎麽樣?”喪公子反問裴旻。


    裴旻這時方仔細留意蹲在喪公子身邊的暗紅色獵犬,隻見那犬怕有五六十斤重,身軀細長成流線之型,全身肌肉十分發達,但從頭部到身體及四肢卻沒有一絲多餘的贅肉,顯得細瘦高雅,頭部的長度與脖子的長度幾乎是一樣修長。


    相犬術中傳聞的絕世細犬的標準:頭如梭,腰如弓,尾似箭,四個蹄子一盤蒜。


    今觀喪公子身邊之犬,此犬稱之為“絕世細犬”已名副其實,再配上全身暗紅色的短毛與一雙玉石眼,那更是絕世細犬中的頂級物種,的確是不可多得的寶貝。


    小時候裴旻也喂養過幾條心愛的土狗,那些土狗雖然可以看家護院,也很忠心,但它們常常是毛發蓬亂,不講衛生,也禁不住肉食的誘惑,還經常與村中的野狗打得頭破血流,筋斷骨折。


    但今日所見之細犬麵對桌上如許美食,卻並不像一般土狗隻顧盯著主人的筷子,而是蹲坐在地,豎起雙耳,眼神專注的看著前方,態度極其孤傲,與其主人之風度如出一轍。


    裴旻打心眼兒裏喜歡上了這條獵狗,便讚歎道:“真是難得一見的一條好犬!”


    喪公子道:“此犬名為追風,是我從山東重金購得。追風是這個世界上最快的獵犬之一,它跑起來可如離弦之箭,速度飛快,耐力又極好。最重要的是,它很忠誠,不似人心,反複無常。”


    說罷,喪公子輕撫追風之頭,目光中極盡愛憐之色。


    “人非聖賢,孰能無過,知過能改,善莫大焉。兄台之言,未免過激了。”


    裴旻如是說道,但語氣誠懇,似乎不吐不快。


    喪公子嗤之以鼻:“人心之黑暗,如無窮之深淵,比之蛇蠍也不為過!”


    “君可知東吳周處乎?”裴旻忽心念一動,有意用從書上看過的一則典故相勸。


    “我讀書不多,裴兄有話但說無妨。”


    “周處者,三國時吳國義興陽羨人也。他年少之時,仗著自己是鄱陽太守周魴之子,又溺於母愛,且不到二十就臂力過人,行事便蠻橫強悍,縱情肆欲,為禍鄉裏。當地百姓將他與南山白額猛虎、長橋河中惡蛟並為當地三害。這時候的他也許正如兄台所言,不如樹、不如犬。”


    “不如樹、不如犬之人何其之多。聽裴兄之言尚有下文?”


    “當然。可後來周處自知為人所厭,突然悔悟,隻身入山射殺了那吊睛白額猛虎,又下河與那蛟龍搏鬥,經三日三夜,在水中追逐數十裏,終於斬殺了孽蛟。當地人以為他同蛟龍同歸於盡,大家紛紛奔走相告,為三害盡除而慶賀,周處更加認識到自己行為的不是,從此痛改前非,認認真真拜文學家陸機、陸雲等為師,終於修得才兼文武,忠信克己,直至戰死沙場。真可謂浪子回頭,誌存義烈之人。”


    裴旻緩了口氣,看著那喪公子幽幽的雙眼道:“所以,小可以為,人性本善,但人非聖賢,孰能無過?知錯能改,則善莫大焉。”


    喪公子身軀微微一震,似有所觸動,但又複不為所動,他仍冷冰冰地問道:“裴兄的故事講完了吧,依我看那些陽羨之人著實可恨,周處為他們上山下河,射虎殺蛟,幾乎丟了性命,而他們卻不問就裏,彈冠相慶,如此行徑,不說也罷。裴兄笑傲京城,見識必廣,我倒也想向裴兄打聽一人。”


    裴旻見他對常人成見如此之深,其人必有一番坎坷的經曆,此時也不便細問,便道:“請兄台示下,裴某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喪公子方才雙目一直直勾勾的盯著杯中美酒,此時才費力地抬了抬眼皮,看了裴旻一眼,見裴旻的目光正迎過來,他又垂下眼皮盯著那杯酒,仿佛眼睛已被酒醉了一般,口中緩緩言道:“我本草莽之人,胸無點墨,學無建樹,藝不驚人,但近來卻熱衷附庸風雅。聽聞京城畫師吳道子畫技天下無雙,我便想請他來為此長生園作畫一幅,不知裴兄知不知道此人在哪裏,不知我此生有沒有這樣的福緣?”


    裴旻一怔,玄宗與吳道子失蹤於前往同穀郡的官道之上,不知可否與這諱莫如深的長生園有關?此時喪公子開門見山有此一問,是故意試探還是別有深意?


    裴旻雖是個不慣撒謊之人,但也知輕重,便反問道:“前者我向在京城,卻與畫聖素未謀麵。但機緣巧合之下,那畫聖前兩日與我卻有一麵之緣。家母壽誕,吳先生適逢其會,當場作一副《南極仙翁圖》相贈,其畫技的確驚如天人。我也正是為他而來?”


    喪公子神色漠然:“哦?為他而來?卻是為何?”


    裴旻道:“臨行前,我給了他一枚響箭,感其贈畫之德,言道如其有危難,我聞響箭必來相救,誰知當晚便見響箭衝天,我趕至出事之地時,便不見其蹤影,我便一路打聽,聽聞吳先生幸許來了這同穀郡,小可方才來到這裏。兄台久居此地,何不派人到郡中代為打聽,如有消息便知會小可一聲,在下必感激之至。”


    裴旻自不好將皇帝的行蹤直說出來,便假托自己送吳響箭之言,試圖遮掩自己救人的目的。


    這時方見喪公子神色一緊,似乎有些隱憂,但見裴旻如是之說,他含糊其辭:“如此,便聽從裴兄吩咐。”


    喪公子手一招,那管家走進身來,俯首帖耳,喪公子對其一番耳語,似乎在吩咐管家去打探消息,待他說完,管家便匆匆走開了。


    裴旻酒足飯飽,站起身來告辭:“多謝兄台今日盛情,你我相談甚歡,裴某已心滿意足。在下還有要事要辦,請容他日再會!”


    說罷,裴旻提起長劍,轉身欲行,突然覺得腳似灌鉛,重逾千斤,一步也不能邁動。隨之而來的是頭腦昏昏沉沉,兩眼皮不停打架……他連忙甩頭震懾心神,但已經力不從心。


    裴旻自從修習《無極心經》內功以來,每日精氣神皆有進境,似這般在人前昏昏欲睡之窘態本不該出現,他暗運玄功,哪知丹田之氣有若遊絲,一口氣不能相聚,他疑惑地望去時,對坐的喪公子麵目漸漸模糊起來,他身後的那四名褐衣箭手似乎一臉地哂笑,裴旻內心登時雪亮,但終於“咕咚”一聲,雙眼一黑,栽倒在地。


    不知過了多久後,裴旻緩緩睜開雙眼,他本能的想站起來,誰知周遭發出了丁零當啷的鐵鏈之聲,此時他才看清:原來自己被拇指粗的鐵鏈捆在一個巨大的木樁之上動彈不得。環顧四周:這是一間陰暗的地牢,四周是冰冷的森森石壁,牆上支起的桐油火炬劈裏啪啦燃得正旺。


    裴旻的腦袋飛速轉動:喪公子為什麽會將自己困在這裏?他到底是什麽人?這神秘的長生園到底是個什麽所在?皇帝與吳道子的失蹤是否與長生園有關?


    想著想著,裴旻心裏慢慢像是沉入了無底的深淵,隻覺得浩瀚無依,不知所措,潛意識左右為難:是坐以待斃,還是奮起抗爭?


    這樣的情緒持續沒多久,左右權衡之下,終究是理性戰勝了恍惚,裴旻便似乎從無邊的深淵中清醒,他湧起一個信念:一定要想法離開這裏,查明一切。


    這時,皮靴踏地的聲音從外傳來,有人拾級而下,不一會兒,地牢的鐵門打開了,喪公子又站在了裴旻的麵前,那皮笑肉不笑的中年管家亦寸步不離的跟在他的身後。


    “哈巴,為何你如此無禮?還不請裴公子坐下!”喪公子語氣冰冷,寒徹透骨。


    那哈管家待主人吩咐完畢,忙不迭上前將鐵鏈上的鐵鎖打開,並拉過一張破舊的木椅,將裴旻扯過來,按坐在椅上。


    裴旻本盤算著等這管家上前之時趁其不備將之擒住作為人質,自己便可趁機脫身,怎料身上綿軟無力,丹田仍舊空空如也,隻得任其擺布。


    那喪公子似乎看出了裴旻的心意,道:“裴兄的眼裏殺意一閃而過,我猜有二:其一,你想擒住哈巴,讓我投鼠忌器。實話告訴你吧,哈巴的命是我的,他寧可死,也不會讓我有半分的難做。其二,你心裏恨我。這也怪你不得。我本想以禮相待,但我知道你極難對付,隻有出此下策,我這麽做,隻想弄清一件事而已。”


    裴旻怒睜雙目:“你到底是何方神聖?”


    “在下喪家犬。”


    一場生死角逐很快就此上演!


    正是:


    同穀風雲平地起,雪泥鴻爪何處覓?


    一著不慎落陷阱,虎軀重入風雨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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