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淩捏著這張紙,想了半刻,隻覺這“頓首”二字著實不妥,也不知齊世言是怎麽用的詞。


    含焉看得她呆滯許久,湊過來道:“如何,可還順心”


    薛淩恍然回神,仿若先前急切焦慮皆不複存在,笑道:“沒事,虛驚而已。”話落又覺悵然若失,手一抖將那紙張遞到含焉麵前,嗤道:“你看看,這寫的什麽玩意”


    含焉不解,探了目光往紙上掃過一眼,又退回去,麵帶羞赧道:“我學得不多,隻初識幾個字,你都瞧不明白,我瞧了也是白瞧。”


    薛淩唰一聲將紙抽了回去,隨手揉作一團道:“也是,沒事了沒事了,你去吧,我且歇歇,今日醒的早,實在困的很。”


    含焉被那句“也是”噎得不輕,幸而知道薛淩就這麽個性子,深吸兩口氣也就罷了。又指指另一側妝台道:“東西我都拾掇好了,裂了的碎了的放在一處,完好的放在另一處,找東西慢慢找就是了,白白壞了物件,可....”


    她突而頓口,想著即使是親近,自己也沒資格置喙薛淩的不是,說這麽些過於逾越。


    然薛淩並無反應,起了身道:“剛才急的很,摔了就摔了,這園裏又不缺,你看哪個好看,讓逸白再置辦兩套新的拿去玩。”


    自己哪裏就是這個意思,含焉還待辯解,薛淩哈欠連天催著趕緊走,她自無奈,說也說不聽去,誰讓這園裏,是真的不缺。


    待人出門後,薛淩坐在床沿上,搖晃了半晌小腿,還是沒想透。齊世言,怎麽就.....就死了


    倒不是說這個人該長命百歲,隻是當時離京,她是暗笑過一聲這老不死從此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


    這樣一個老不死,合該跟黃家那個老不死,江家那個老不死,和天底下許許多多的老不死一樣,在床榻之間輾轉掙紮,力竭咽氣。


    怎麽,他怎麽死都不挑個好地方。


    她攤手,紙團在手心裏緩緩舒展,“人何以堪”四個字像是要從紙上躍出來,砸到她臉上。


    不解與慌亂間,薛淩尚沒想起那句“雖終未得團圓之好”是什麽意思。隻一貫來的逞強性子狠狠將些許懺愧心痛蓋的嚴嚴實實。


    老不死就是老不死,風高浪急時裝個縮頭烏龜,眼看著快要日月新天了,就跳出來喊有所不為,真真是兩麵三刀,厚顏君子。


    她複將那信紙捏作一團,暗喜有了這麽一出,蘇凔多半還活蹦亂跳,就當是齊世言死得其所。


    她死死攥著拳頭,和蘇凔一樣唯恐東西漏出來。一旁齊秉文叩首謝恩,魏塱心緒大好,點了蘇凔跟隨,幫忙處理齊世言後事。畢竟議是他提的,活兒讓他去幹正是理所當然。


    蘇凔求之不得,和齊秉文一起將屍體扶上輪椅,恰今日戴孝之人頗多,不缺殮布。二人行至場外,替齊世言清理了儀容,穿上白衣,方商議起去處。


    屍體不比活人,這要是一路運回去,雖天氣還涼,免不得要發臭生蛆。蘇凔糾結如許,提議道:“我識得一處,是藥家,正巧他們往來各處買賣藥材,不如先將伯父安置過去,再從長計議如何送他還鄉。”


    齊秉文擦盡手上血跡,向蘇凔施了一禮道:“還未謝過大人美言之恩。”說著話,這才把齊世言手指強行掰開,將他撕下來的那半張表書拿出來,奉給蘇凔道:“物歸原主,蘇大人笑納。”


    蘇凔遲疑了一瞬,方抖著手接了過來,有心揉作一團,又怕齊秉文生疑,摸了兩摸揣進懷裏,神色極不自在。


    齊秉文笑道:“想是伯父臨終失了方寸,故有此舉,可有耽誤蘇大人上表天恩”


    蘇凔尷尬道:“沒有沒有,尋常文章爾。”他此時方覺,對於齊世言之死,齊秉文全無哀憂,不太像一個同族後輩。


    原以為,若兩人並不親近,齊秉文斷不會冒著人頭落地的風險陪著齊世言進京。現瞧來,難免腹誹,莫非是齊世言蒙騙此人來的。齊秉文無端落了牽連,人死了正合心意


    蘇凔越發懷疑,該不會當真是此人推了齊世言一把。齊秉文恍若瞧出他猜想,忍俊不禁哈哈了兩聲,笑道:“蘇大人切勿多心。”


    他看了看遠處,伸手往左,示意蘇凔先走,另輕手推了輪椅,還不忘替齊世言掩了掩衣襟。若非額前破口,單看麵目,還與生時無差,隻因失血而亡,所以蒼白了些。


    齊秉文道:“難得,蘇大人肯站出來替伯父求情。”


    蘇凔心有不安,鬼祟往四周環顧一眼,唯恐皇帝派人跟隨。瞧見並無卒子在後,方道:“並非如此,我不過一心侍君,那會人前所言,句句發自肺腑,無一字虛假。”


    齊秉文仍是含笑未駁,步調徐徐,人也不急不緩,等蘇凔話落自靜了片刻,才道:“蘇大人心思如何,旁人瞧不得,可行跡如何,齊某受益良多,總要道個謝才是。”


    蘇凔沉默,齊秉文又道:“乘風駕鶴,對於伯父而言,是樁喜事。他自去歲回到老家,身囿於床榻,魂自陷囹圄,說是生不如死也不為過。”


    蘇凔忍不住道:“那齊大人是何時好起來的”


    齊秉文頓了腳步,笑瞧他道:“好起來”問完續推著輪椅往前,絮絮道:“你瞧他這樣子,哪裏就好起來了。不過是請郎中下了幾副猛藥,催得油盡燈枯爾。今日不去,多不過是數日之間。


    我與伯父,往來不過數麵。他為官清正,厭惡裙帶之說,故而幾支旁係都在老家,離京千裏萬裏,唯恐落了他人話柄。上回見他,還是祖母回鄉探親,伯父陪伴在側,那時候,我才初初束發。”


    蘇凔越發吃驚,失態道:“那你怎麽.....”


    齊秉文搶白道:“怎麽肯陪他來走這一遭虎窟龍潭是麽自然是。。。”他頓了頓:“這個中緣由,多了去了,又或許如蘇大人所言,並非有意替伯父求情,隻得一心侍君爾。我也並非就是舍生取義,刻意護伯父還京,而是為著旁的,落了個殊途同歸。”


    蘇凔還待在問,齊秉文一指前方道:“誒,到了。我與伯父這兩日皆在此歇腳,特意選的離先帝陵墓近些。住處不是守墓人,便是荒郊客,也不拘來客是長命百歲還是氣若遊絲。”


    蘇凔道:“那你們,要如何返程呢。”


    “伯父來之前,早已散盡家財,打發妻兒,祖籍兄友親朋皆遣散幹淨,特叮囑我,一抔黃土掩了就是,此生,無顏回去了。”


    蘇凔心裏不知是何滋味,惆悵半天竟忘了問清霏往何處,隻擰著眉頭痛道:“大人這是何苦,大人這是何苦,他何苦如此,他都離了這是是非非,他都走開了。”


    好端端的走開了,何苦要回來尋死。他沒把這句不敬之言問出口,隻將手心紙團捏的哢嚓嚓響。何苦要尋死,好端端的活著,為什麽要尋死


    死得其所就罷了,這死了,死了就死了,隻作他人口間一句笑談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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