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所有的不甘和掙紮都跟著齊世言從高台跌毀,究其原因,宋家兩子,雖長在京城,卻與父親宋柏書信頻頻,關係融洽,詩文傳家養出來的儒生,本就極重倫理綱常,哪比的薛淩一身反叛。


    大抵此時此刻,他才能真的嚐試著去想,自己的父親宋柏,當年是錯的。人不能靠活著完成一件事情,那大多數也不能靠死亡來完成。


    所謂舍生而取義者,除卻勇氣,還需要些運氣,畢竟十之八九,舍了生,根本取不到義。


    他,如果用相同的方式去追求清白,隻會落個相同下場。薛淩,才是對的。


    對與錯,就是要無比慘烈的結果擺在眼前,人才會承認。薛淩不過是,看見的早了些而已。


    齊秉文已丟了手,進到裏頭招呼出兩個精壯漢子,合力將齊世言屍首搬到了一處石璧茅屋裏躺著。


    蘇凔心中不忍,卻不知如何再勸。隨後又有人拿了些黃紙香燭之物,勉強開了條身後路。至少一盞引魂燈是燃著了,若真有陰司黃泉去處,起碼齊世言不至於魂歸混沌。


    燭火飄搖之時,屋外太陽始斜。齊秉文打了盆水,遞過一條帕子,道:“蘇大人身上不潔,稍微洗洗再走吧。”


    此舉看來殷勤周到,話裏卻是趕人之意。但自己身上確實沾了些血跡,衣物之上消不得,手臉方才隻擦了擦,這會洗洗也好。蘇凔右手接了帕子,剛要將雙手浸到盆裏,左手將攤未攤忽地在水麵之上停住。


    那半張表書,還蜷縮在手裏,就等著他放虎歸山。


    蘇凔偷眼往旁看了看,齊秉文取了個草團子跪坐在齊世言遺體前,並未關注自己如何洗手之事。


    他盯著手腕,好似不是要洗手,而是要壯士斷腕,片刻後近乎顫抖著將左拳沒入水裏,溫熱液體從瞬間從指縫間往裏侵襲。


    冤也好,屈也好,過往種種,都消於這些許微波之間。


    他遲遲不肯將手拿出,隻記著,齊世言從高台栽倒後,自己飛身撲下去,雙手將人攬起時,人已是出氣多進氣少,再說不出話了。


    大概是將死之人毫無威脅,又或者魏塱想看看同黨還有誰,故而並沒有立即令禦林衛圍上來,蘇凔得以抱著齊世言,占盡他彌留的最後一點恩惠。


    “宋...宋....”


    他感受著手裏紙張在一點點溶解,清晰的辨認出齊世言當時喊的是“宋”,而不是“蘇”。


    清霏知道自己是宋柏之後,齊世言又與薛淩牽連,兩爾加持,知道自己身份理所當然。


    所以臨死之際,他想喊自己什麽


    宋....宋滄


    蘇凔在那一瞬間無比慌亂,縱他已打算要自表身份,可“宋滄”二字快要從別人嘴裏喊出來時,慌到他一身汗毛倒豎,不顧手裏還捏著表紙,連帶著一起按到了齊世言胸前。


    “伯父。”他喊得如此大聲,別人聽來想是以為他悲痛欲絕,實際不過是做賊心虛,唯恐齊世言回光返照而已。


    現手浸在在水裏,連自己都對那會的慌亂百思不得其解,喊出來了,不是更好麽,怕什麽呢


    或者是,怕....自己來不及張口,就被人當通緝犯當場格殺


    他仰臉,默不作聲喘了口氣,隻覺甚是荒唐,當初被薛淩救出,東躲西藏時也沒如此感歎過通緝二字,怎麽現在,才真真切切的開始唏噓,自己本是個見不得光的罪犯死囚呢。


    他張開手指,紙團經水浸泡後隻稍稍往上浮了一浮,而後乖順沉於水底,隻三倆氣泡搖曳,從指縫間溜出來扶搖而上,而後在水麵啪嗒一聲,消失的無影無蹤。


    看一側齊秉文還跪的老老實實,蘇凔在盆底雙手合十,將那個紙團子碾於其中,稍加用力,便隻得一盆碎屑。


    齊世言為何扯了自己半張表去,不得而知,可能真是因為臨終失了方寸。隻沒想到,他扯去的那半張還好好揣在懷裏,自己手中的半張,先成了一團漿糊。


    蘇凔端起盆,鎮定繞過齊秉文,行至屋外,找了個茂盛草叢,一揚手,連水帶紙倒的幹幹淨淨。


    隨後回屋裏又與齊秉文聊得幾句,方知其也請了個僧人,估摸著不多時就該到了,阿彌陀佛念上幾句,午夜子時過半,立即一堆柴火燃起,這便萬事了了,等明兒清晨天亮,想來是人已離京有好幾裏地。


    聽其口氣,不像是在說一個人的屍身如何處理,更像是說一塊好肉需得猛火烈油,若不是蘇凔插話插的快,他還能十分順溜的說再灑點鹽巴,配壺好酒。


    蘇凔本以為齊秉文布置了停靈物事,是打算依著規矩靈停三日再下葬,雖簡陋些,好歹應了章法,未料得說晚上就要燒了,猶豫一陣還是按耐不住,低聲道:“怎..怎突然這般急。


    死者為大,魂....魂..鳥念舊鄰,魚思故淵,伯父在天有靈,萬一還想多看看這京中,怎麽不..停夠三日呢”


    齊秉文笑意未減,閑適打了個嗬欠,看著蘇凔道:“本來現兒個就要燒的,也讓蘇大人送他一程,畢竟這是是非非彎彎繞繞,你也算半個當事人。


    隻是,以前聽得天恩難測,我還以為是個故作高深,今日方知此言不虛。那會子蒙蘇大人繡口,皇帝倒是不與伯父為難,可萬一事後想想咽不下這口氣,隨便撥個罪名來,要將伯父扒皮抽骨,誰也奈何得了他。


    若如此,我豈不是,連伯父最後的遺願都未能完成,負他人之托,非君子也,還是早燒早好。”


    此話有理,先前在祭禮上,自己並無太大把握,走險一試爾。現聽的齊秉文如此說,蘇凔深覺有理,雖人講究入土為安,可既然齊世言遺誌是想一把火燒了了事,後人自該聽從。


    不過,若擔心皇帝再度發難,那就越早越好,何必要拖到子時去。他擔心是齊秉文還有哪處沒辦妥,熱心道:“那...何不盡快,若有別的難處,我可周旋一二。”


    說話間想的是,京中諸事,便是自己言語分量不夠,那些人,總要賣李敬思幾分薄麵。現兒個齊世言終未獲罪,隻要齊秉文開口,斷無不行之事。


    齊秉文笑道:“非也非也,一盞燭火爾,哪裏有什麽難處。隻是......”他頓口,沉思一陣,臉上憂傷漸來,終於像個死了至親的人。


    他道:“伯父交代一定要過了午夜再焚去他的遺體,說是.....今日為先帝忌,他為先帝老臣,雖不信世有閻羅地獄,可萬一真有,同日逝去之人沒準會魂歸一處。


    他哪有臉,去見先帝呢。


    莫不如容他魂靈再盤桓一日,好與故人錯開,如此.....便是有朝一日,當真見了,也.....也..也..”


    也如何,齊秉文聲帶哽咽,沒有說完。沉默片刻,又複先前笑意,看向蘇凔道:“蘇大人,伯父之為人如何”


    蘇凔恍若沒聽見,齊秉文又喊得一聲:“蘇大人”


    “嗯”蘇凔回神,賠了個笑,神色尷尬。怎麽會,怎麽會齊世言無顏去見梁成帝呢他今日所為,足證臣道,該....昂首挺胸的去見梁成帝才是啊


    他記起昨日與薛淩爭執,究竟,誰才是沒臉去見宋柏的那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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