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日倏忽,不覺又過了十多天。是時,乃是萬曆四十五年三月陽春時節。榆林各路商幫紛紛在官府換了茶引,啟程南行,趕著在清明前到漢中躉了茶回來,與蒙古人貿易換利。在這些商幫中,李府的曆年都是最大的一支,此次自然也不例外。


    這日清晨,楊秀才早早收拾得了行李,由李明善、李保兒父子陪送著出了門,但見府門外已聚齊了五六十輛雙轅長廂大騾車,嘈嘈雜雜,鬧鬧哄哄。


    內中一個白麵微髭,虎背熊腰的精壯漢子閃身上前,對著李明善略施一禮道:“李老爺,我等已準備停當,即可起行。”


    李明善道:“這位楊先生要回鄉去,一路之上,還請蕭把頭費心照顧則個。”


    那蕭把頭回道:“李老爺放心,在下一定盡心。這便告辭了!”說罷,反身躍上一匹棗紅高頭馬,劈空一甩馬鞭,喝了個號子,眾車夫一起吆喝著牲口啟程。


    李保兒親自扶著楊秀才上了一輛有篷騾車,立在車下拜了拜道:“老師一路保重。”話音未落,掉下兩行傷別的眼淚——朝夕相處近十年之久,一朝分別,如何不悲?


    楊秀才也麵帶著悲戚之色,拉著李保兒的手道:“我走之後,公子萬萬莫忘早晚溫書,謀求著進了學,將來中個舉人、進士,也算不負為孔門之人。”


    李保兒含淚應了。楊秀才又道:“書房內的書案之上有一部《文選》,是我多年以來嘔盡心血選輯成的,裏麵有幾十篇高中了的進士文章,一一都用朱筆批過了,公子天降聰穎,不妨細細研讀,若能讀的熟了,任他鄉試、會試,自不在話下。”


    李保兒又拜謝了。楊秀才遂令車把式趕車,隨著大隊迤邐而行。


    見楊秀才走了,李明善便回了。李保兒直待至他走的看不見了才回。回到楊秀才原住的房中,果見書案上放一本厚厚的書。翻開細看,的確篇篇好文,字字珠璣,不由得流連其中。自此,每日品讀,不在話下。


    卻說楊秀才走後,李保兒便搬到那間廂房中住,除了更換床鋪被褥、平日用具之外,一應陳設皆未改變。


    一日,李保兒正在書房中讀書,忽聞院中人言,隔窗望去,見父親正陪著一人由院子裏向正廳走去。此人約三十上下年紀,紫麵長須,身形魁梧,頭戴方巾,身穿一件玉色直綴,腳蹬一雙粉底靴,行走步履昂揚,說話聲若洪鍾。


    李保兒認出那人乃是巡撫衙門中的夫子賀啟祥字泰安的。這賀泰安乃浙西人,科途亦是十分不順,隻勉強進了學,得了個秀才。再不能往前一步,隻好學著諸多越地士子一般在官府中做起了幕僚。多年遊曆,輾轉投到本任延綏巡撫金忠士帳下管著錢糧。李家做著茶馬、鹽鐵的生意,免不得經常與官府交道,相為朋友者也不在少數。這賀泰安便是其中之一,而且過從甚密。


    李明善將賀泰安讓進正堂,丫鬟奉上香茶。一盞茶畢,李明善先開口道:“賀爺一向公務繁忙,幾次拜會皆不得見麵,今日如何得空光臨敝府?”


    賀泰安道:“不瞞李老爺,咱巡撫金老爺勤政的緊,這一向我隨著他四處巡視,民治、兵備、運餉諸事皆要看到,忙了整整一月,昨日晚間才回了來。”


    李明善道:“榆林為九邊重鎮之一,負禦敵安國之重任,自然是鬆懈不得的。”


    賀泰安道:“李老也說得一點不差。這不,方一回來,聽說李老爺幾次到訪,恐有要緊事,一早便來拜會。”


    李明善道:“也無甚要緊事,隻是敝府的商屯糧食已是交了的,衙門裏也開出了憑證,可是眼見著該出鹽了,卻遲遲兌不出鹽引,因此想請泰安兄周旋一二。”


    賀泰安道:“鹽課曆來是國家賦稅命脈所在,非巡撫老爺親筆批文,自然是拿不到的。好在巡撫大人已經回署,在下回去稍加提醒,自不會誤了李老爺發財。”


    李明善笑道:“如此甚好,有勞泰安兄費心了。”賀泰安也笑道:“舉手之勞而已。”說罷,二人相視而笑,又說了會兒閑話,小廝捧上飯來,免不了蒸鵝、糟鴨、燒雞、各式菜蔬,以及一盤燉的爛爛的羊肉。不一刻,上齊了菜,又端上一盤雪白的大肉包,還有一壇上等的紹興燒酒。


    備好了杯盤碗筷,李明善請賀泰安入席。這賀泰安本是越人,見了紹興烈酒自然把持不住,數杯下肚,吃的醉眼惺忪,雙手把著一條羊腿大快朵頤起來。


    李明善又令李保兒出來敬酒。保兒滿斟一杯,雙手奉上,道:“世叔請滿飲此杯。”


    賀泰安放下羊腿,伸出一雙油手接過酒杯,仰脖一飲而盡,張開一雙醉眼看了看道:“原來是賢契哪。”


    說著,拉過一張凳子令李保兒坐。李保兒誠惶誠恐,退了一步道:“長幼有序,侄兒不敢造次。”


    賀泰安醉言醉語道:“但坐不妨,兀自那多虛禮作甚!”李保兒因父親在席,百般推辭。賀泰安哼哧一聲,不言語了,自顧飲酒吃菜,李保兒自在一邊斟酒捧箸。


    許久,賀泰安又問道:“怎麽不見了楊先生?”


    李明善道:“楊先生年事高了,幾日前辭了館,歸鄉去了。”


    賀泰安又道:“沒了先生,賢契舉業豈不要荒了?”


    李明善道:“尚未來得及再請一個先生哩。”


    賀泰安又問李保兒道:“文章會作麽?”李保兒道:“胡亂做一些,都不甚好。”


    賀泰安道:“拿幾篇來我看一看,要是作的通了,我再拿與巡撫老爺看。巡撫老爺極是愛才的人,要是青眼你的文章,自然抬舉你一番,不知強過多少好先生哩。”


    李保兒聽了這話,知其非虛,忙奔回房中,把自己平日所作的得意之作翻了出來,選了幾篇文章和幾首試帖詩,又奔回正廳,拿給賀泰安看。


    賀泰安接過李保兒遞上的文章和詩,張開醉眼匆匆覽了一遍,道:“倒有些模樣,我且帶了回去細細看過,再拿給巡撫老爺看。”


    李保兒忙拜謝了。賀泰安將幾頁手稿袖了,起身離席,便要告辭。李明善挽留不住,招了招手喚人來。


    不一刻,管家李方帶四個小廝進來,抬著兩口不大不小的箱子。


    賀泰安見了,便問:“李老爺這是何意?”


    李明善道:“府中俗事多勞費心,一點薄禮不成敬意。”


    話未說完,小廝打開了箱蓋。一個箱子中放著兩壇紹興燒酒,另一個箱子中則整整齊齊的碼著十封五十兩一封的大銀錠子。


    賀泰安搖晃著身子彎腰看了看,哈哈笑道:“李老爺太見外了。”


    說著伸出雙手將兩壇燒酒一手一個提起來抱在懷裏,又道:“這兩壇好酒我便收了,這銀子嘛,就免了。”


    說罷,哈哈大笑著走出門去。李明善和李保兒父子兩個挽留不及,忙跟著送出來。大門外早有一頂二抬小轎等著,轎子上掛著一對“巡撫衙門”字樣的燈籠。


    賀泰安鑽入轎子中,向外拱了拱手,道了聲“告辭”,便催著轎夫起較往巡撫衙署去了。


    李明善見他去也匆匆,隻好命一個管事的帶人將銀子直接送到賀府上去。


    卻說這賀泰安到了巡撫衙署,門子迎著,問道:“賀老爺這是在哪裏吃的醉了?”


    賀泰安也不回答,反問道:“巡撫老爺在麽?”


    門子回道:“正在正堂中會客。”


    賀泰安問:“會的甚麽客人?”


    門子道:“正會總兵老爺哩。”


    賀泰安道了聲“知道了”,便令轎夫抬著轎子轉過街角,回自己寓所去了。到了門首,賀泰安下了轎,掏出幾錢碎銀子打發了轎夫。踉蹌著方要進門,李府送銀子的人也到了,賀泰安無法,隻得收了。


    這時,院中一個小廝出來,忙上來接過他懷中的酒壇子,攙扶著回屋倒頭歇了。待醒了酒,梳洗完畢,已是黃昏時分。


    小廝奉上香茶點心,賀泰安正吃著,忽又想起李保兒的詩文來,便從袖裏掏了出來,又細細的看了一遍。看完了,覺得的確是好,遂將茶杯推了,捧了詩文出門又到署衙來見金巡撫。


    這金巡撫自巡視回來,一早便將屬下各文武官員叫來相會。先會了參議、禦史等文官,又會了總兵、參將、遊擊、守備等一班武官。將巡視時所見的不當之事一一說與諸官,並細細商議了對策,令之照辦。


    眾官紛紛領命去了。金巡撫送走了文武官屬,隻吃了幾塊點心、一杯香茶,就又去批閱公文去了。


    賀泰安來見時,尚未批完,差役引著他偏廳奉茶等候。賀泰安一邊吃茶一邊等待。


    許久,金巡撫辦完公事,遣小廝請賀泰安入見。賀泰安隨著小廝出了偏廳,轉到書房中來,進了門,下跪拜了拜。


    金巡撫命他起來坐了,小廝奉上茶來,一盞茶畢,金巡撫問道:“賀先生可有要緊的事?”


    賀泰安道:“不曾有甚麽要緊事。小人今日會了個朋友,看了他家中公子的文章,覺得甚好。小人知道撫台大人一向愛才,因此把來一觀。”說著自袖中掏出李保兒的詩文來。


    原來這金巡撫有個習慣,每到一處為官,必然勸勵讀書之人,遇有學問好的,便要接見指點一番。聽賀泰安如此說,不由得心生好奇,接過文稿看了,果見十分之好,遂問道:“作文者是何人?”


    賀泰安回道:“乃是城中頭一號富商李明善的公子。”


    金巡撫道:“便是那個叫李貞的?”


    賀泰安道:“正是。”


    金巡撫道:“這李貞其人本撫亦略有耳聞,時常接濟窮苦,倒是個為富懷仁的人。”


    賀泰安道:“撫台大人所言不差,他本也是個讀書人,雖無功名在身,讀書人的德行總還是有的。”


    金巡撫又道:“如此說來,這李家公子也必是位才俊了。”


    賀泰安道:“學識人品尤過其父多矣。”


    金巡撫道:“如此,本撫倒欲要見他一見。這幾日公務繁忙,不得空閑,勞煩賀先生具個手條,差人送至李府,喚李公子三日後到衙署來見。”


    賀泰安應諾去了。次日一早,具了巡撫衙門的帖子,遣衙役送往李府,並將巡撫批下的一千引鹽引一並封了帶去。衙役到了李府,遞上帖子。


    門子見是巡撫衙門來人,自不敢怠慢,接了帖子飛奔入內,報與管家李方。李方命門子將衙役讓進值房看茶,自己攜了帖子急趨來見李明善。


    這時李明善正在書房閑坐,李方進來,遞上帖子,道:“老爺,巡撫衙門差人送來的。”


    李明善忙接過來,拆開看視,見其上對李府及他本人平日義舉頗多讚譽之詞,又寫巡撫大人看了李保兒的詩文,深嘉其才,欲當麵檢視。


    李明善看了,心中大喜,又拆開另一個牛皮紙信封,見裏麵是他期盼已久的鹽引,愈加喜了,嗬嗬笑道:“此必是賀先生鼎力相助之果。”轉念又想:“如此一來,我倒要好好備份厚禮相謝。”便吩咐李方道:“快去備禮,備兩份,一份要厚,送與巡撫大人;另一份也不能薄,送與賀先生。”


    李方揣摩片刻,自去辦理。李方方走,又吩咐小廝:“去將公子請來。”小廝也領命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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