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一聲年輕婦人的喊叫聲嘶力竭地響起,穿透雲霄,驚得空中飛過的兩隻大鳥差點落進這個青簷紅牆、方方正正的院子裏頭。


    這裏是大梁朝京城,皇宮內廷的晚晴宮。


    不少楊柳細腰的宮女來來去去,有的捧著銅盆,有的托著汗巾,有的,純粹就是走來走去,顯得很忙的樣子。


    屋裏頭,剛生完孩子的皇後傅飛燕蒼白著一張臉,疲憊地躺在床上,宮女香齡正站在床頭替她擦去滿頭的汗。


    “娘娘,是個皇子。”香齡一邊擦著汗,一邊喜悅地報喜。


    傅飛燕連回應的力氣也沒有,隻靜靜地等著嬰兒的第一聲啼哭。


    等了許久,卻沒有脆亮的嬰啼響起。她勉力抬起頭往床尾望去,卻看到接生嬤嬤倒拎著皮膚皺巴、滿是青紫的小嬰兒,橫著兩指在他的背上敲來敲去。接生嬤嬤眉頭緊皺,滿臉憂慮。


    “怎麽了”傅飛燕有些著急。


    她之前已經生過兩個皇子,可惜一個落馬、一個落水,都早夭了,眼下這個,也算是她的獨苗了。


    “小皇子不肯哭,不打緊,立馬就哭了。”接生嬤嬤安慰著,也不知是安慰傅飛燕還是自己,敲背的手指稍稍加重了力道。


    嬰兒終於敷衍地嚎了一聲。接生嬤嬤如釋重負:“哭了哭了。”


    傅飛燕仍有些擔心:“抱過來,讓我看看。”


    小皇子包好繈褓後,被送到傅飛燕眼前。她不錯眼地看著他,他的眼睛還未睜開,一張小臉紅通通皺巴巴,卻神情安然,仿若也知道“既來之,則安之”。


    傅飛燕長舒一口氣,視線落在他的耳朵上,微微一怔。


    常人的耳朵大約是個半圓,耳廓幾乎都是一根弧線。小皇子的耳朵頂端卻有一個微微聳起的尖,像是包餃子的時候捏重了,把北方的餃子不小心捏成了南方的小籠包,又像是一隻小獸變成人的時候留了一點耳尖沒有蓋掉。


    她迅速看了看他的另一隻耳朵,好在,是對稱的。


    她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心裏直犯嘀咕,不會是哪隻小畜生轉世投胎,運氣好投成了皇子吧


    香齡見她眉間愁緒,問了原因後安慰道:“小皇子生得靈氣逼人,怎會是由畜道轉來依奴婢看,小皇子是天佑之人,與眾不同呢。”


    雖然也沒什麽道理,但姑且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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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晴宮裏乳母、嬤嬤一應俱全,小皇子被照料得妥妥貼貼,無事時便躺在傅飛燕身側,以便她隨時能看到他。


    宮人都說小皇子特別好帶,無論何時都不哭不鬧,偶爾若是尿了、餓了,也隻是抬抬手腳,若是還沒有人注意到,他也隻是啼一聲提醒一下,懂事極了。


    此時,小皇子正躺在傅飛燕的床裏側,睜著眼,安靜地望著床頂。他的皮膚已經舒展了,白白嫩嫩的,眼睛大而黑亮,很是好看。傅飛燕側身看著他,越看心裏越歡喜。


    小皇子似乎注意到了她的注視,轉過臉來看她,清亮的視線落在她臉上仔細打量,末了,衝著她惋爾一笑,似在宣告:允你做我的母後了。


    “多謝殿下。”傅飛燕輕聲說了一句,回頭看看似無人在意,便握起小皇子的手放在鼻下嗅。


    小皇子的手上還帶著好聞的奶香,握在手裏軟而飽滿,纖弱而有力量,傅飛燕忍不住輕咬一下,口感很好,像是筋道十足的宮廷牛肉丸子,讓她忍不住三下其口。小皇子很有耐心地隨她咬著,頂多隻是無奈地瞥她一眼。


    “娘娘,聖上給殿下的賜名送來了。”香齡端了個托盤走了進來。


    傅飛燕從托盤上拿起一張如雪般薄而細膩的絹紙,上頭端端正正寫了三個字:宣六遙。


    按出生的順序,小皇子排行第六,有個“六”字無可厚非。隻是這“遙”,雖看著意境輕緩深遠,卻似乎有一些不吉之處,“遙”,即“遠”,好像預示了這孩子將來不在身邊。


    可是,不在身邊的皇子,也就是當不了皇帝,自己身為皇後,眼下他又是自己的獨子,他不當皇帝,誰當


    難不成是皇貴妃梅紫青的兒子


    她有三個兒子,都活著,若論“長兄及位”的話,倒是大有可能。傅飛燕皺皺眉,若是自己前兩個兒子沒有夭折的話,論“長”還是論“嫡”,都輪不到旁人。


    也不知聖上給小皇子取這名,是無意還是有心


    傅飛燕拈著紙琢磨,幾乎把薄如蟬翼的絹紙磨碎,才輕輕放回到托盤:“好。我知道了。”


    香齡不知為何娘娘不高興,也不敢多嘴,微微欠了欠身端著托盤走開。


    傅飛燕有些鬱悶地往裏翻了個身,又是一楞。


    才一個多月大的小皇子,現在該叫宣六遙了,正仰麵躺著。這也沒什麽,隻是他的右手,拇指抵在各指的指腹上,前三圈、退三圈地輪著圓,正盤起起勁,像個神神道道的算命老道似的。


    配合手指的,還有他微微顫動的瞳仁,連著小得都沒一顆櫻桃大的嘴唇也在翕動。像是沒有算到好結果,他皺皺眉,長籲一口氣,眼裏閃過一絲困惑和憂慮。


    半晌,他回過神,側頭看看傅飛燕,發現她正睜大著眼驚異地看著自己。像是被逮著做壞事似的,他掩飾地朝她一笑,心虛地抬起手塞到自己的嘴裏,又變成一個懵懂嬰兒。


    宣六遙是心虛,他十個月前還是無境上仙,這會兒已經成了個什麽都需要別人照顧、隻會喝奶拉屎的無能小嬰兒。他雖然已經曆過二十多世,但是帶著記憶轉世還是頭一回。這裏的人他一個都不認識,就是眼前這個年約三十、長相清麗的皇後,他也不記得可與她有過什麽前世羈絆。


    原本前一世是他的最後一世,已將輪回間的恩怨清空,報仇的報仇,報恩的報恩,就像做生意一般,貨銀兩訖,該去哪就去哪。他去了仙界靈台山做上仙,卻發現還差一點修行,這一世算是額外附送,全是新新鮮鮮的人與事,比從西湖底拔出的蓮藕還新鮮。


    不過他入世時還是帶了一個算是相熟的,就是靈狐。他剛剛正在掐算它出生的信息,可是掐來算去,卻是算了個空,一點也沒有它的訊息。難道它沒跟來


    這麽說來,偌大的塵世,他要孤零零一個人了嗎


    他想哭。


    “嗚哇---”


    一陣嘹亮的嬰兒啼聲,嚇得傅飛燕差點跳下床。她有些驚慌,這個平日裏安安靜靜的兒子,一兩個月沒哭,突然就這麽哭起來了,倒顯得很是突兀與奇怪。還引得宮人們紛紛跑進來看稀奇:“咦,小皇子竟哭了呢”


    嬰兒啼哭有什麽稀奇的,不哭才稀罕呢。傅飛燕啼笑皆非,回頭看了看在床裏哭得手舞足蹈、麵紅耳赤的兒子,想起了自己是他的慈母,抱起宣六遙輕輕搖晃:“乖兒子不哭,是不是餓了這就給你喂奶去。”


    宣六遙的哭聲戛然而止,他純粹是想哭一下。奶有什麽好喝的,他想喝酒。


    想喝酒的他沒有喝到酒,連口米酒都沒有,頂多隻有米糊。他隻能老老實實地喝奶、吃米糊果泥、米飯、菜、肉......安安份份地一點一點長大。他像一個普通的嬰孩一樣,到了該翻身的時間翻身,該走路的時候走路。幾乎不哭不鬧,讓傅飛燕格外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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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周歲時,晚晴宮裏的晚膳多了一大碗熱騰騰的麵條,乳白的湯汁淹盡了細長的麵,頂上灑了幾粒翠綠的芹葉,看著誘人得很。傅飛燕盛了一小碗放到宣六遙跟前,他已經會自己使筷子了,雖然使得有些別扭,畢竟手還小,好歹也能自己吃飯了。


    他起初並不覺得這碗麵條有什麽特別,挑了幾根送到自己嘴裏,湯汁鮮甜,似用某條清緩的河流裏的野生大鯽魚熬的湯,麵條筋道,應是將上好的麵粉和了清甜的泉水攪拌成團又砸了數百遍才細細壓切出,裏頭更是撒了提鮮提味的細鹽。


    想來生在宮廷之中還是有等好處,吃的、穿的、用的都是細細軟軟地填足了人的欲望,如同在溫水中的青蛙一般,隻要好好地享受便行了。


    傅飛燕卻放下筷子,看著他歎了口氣。


    宣六遙嘴裏嚼著麵條,抬頭看她。


    傅飛燕今年三十出頭,一張麵孔除了眼角的一點細紋,仍是皮膚光潤澤亮、眼角生情,唯有嘴唇略薄了些,不過唇形順滑,仍是像朵鮮麗的梅花。隻是近些年不太受寵,起碼沒有皇貴妃梅紫青受寵,是以嘴角有時會無意地耷拉著,顯了一點珍珠老去的淡淡舊意。


    她此時正惆悵地上下打量著宣六遙,臉上頗有愁意。這讓宣六遙有些茫然,這兩年,他已經乖得不能再乖了,自己也照過鏡子,長得頗為明眸晧齒、白嫩可人,不知還有哪裏讓她不滿意了


    “六遙,你今日也滿兩周歲了,怎麽還不會說話呢”想必這話傅飛燕已經在肚子裏嘀咕許久了。


    原來因為此事,這麵條還是碗長壽麵。


    宣六遙垂眼繼續吃麵條,他自己也過得不知自己有幾歲了,反正身體四肢到了什麽月份就做什麽事,唯獨說話這事,他怕說早了嚇著眾人,又煩旁人會跟自己搭話,是以從不開口言語,反正生活上不用要求也有人替他事事做到位。


    倒讓傅飛燕擔心了。


    如今兩周歲了,也該開口說話了,要不然怕是她日日跟自己這般幽怨地嘮叨。


    宣六遙一邊不緊不慢地往嘴裏送麵條,一邊思忖著該找個什麽契機開口,才顯得不是那麽突然。最好在他開口後,傅飛燕不會驚喜地大叫,然後惹一大堆人圍上來恭喜小皇子說話。以他恬淡安靜的性子,他是不喜的。


    他已偷摸掐了兩年手指,也沒掐到靈狐入世的訊息,想來,它不是投生路上耽擱了,就是從墮仙池爬回靈浮宮去了,想必此時正在靈浮山腳下的小窩裏睡得呼哧呼哧,也或者,趁他不在,正躺在他的玉床上呢。


    沒意思得很。他備感失落與孤獨。


    孤獨的人是不願意理睬和回應旁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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