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長風把二人留了下來,晚上,威虎山莊燈火通明,他要設宴款待。


    宴席設在院中,假石池塘為伴,明月清風為友。


    整個宴席隻有他們三個人落座,離三人不遠處,幾名莊丁背著手立在四周。


    人不多,又都是熟人,胡長風也就沒了顧忌。


    “我素來不喜仆人丫鬟,所以山莊中大多都是當年隨我一起在北庭都護府退下來的弟兄和在江湖上收服的兄弟,都是些粗人,有什麽不合禮數的地方,還請二位公子不要見怪。”


    胡長風舉起白玉酒杯,哈哈笑道:


    “我胡長風先幹為敬了!”


    李心安搖搖頭,“胡前輩這話說的就不對了,我們都是江湖兒郎,哪一個不是粗人,誰會在意那些窮酸禮法。況且胡前輩出身邊軍,自有豪邁之氣,我觀威虎山莊從裏到外都透著一股森嚴,想來莊中莊丁都是極守規矩的,哪裏有不知禮數一說?”


    胡長風訝異道:“這位公子談吐不凡,慕容公子從未提起他在長安有此等好友,敢問公子大名?”


    “胡前輩,您這是折煞我了。”李心安忙不迭的拱手,道:


    “大名不敢談,小子李心安,家師裴旻。”


    胡長風手中酒杯徑直落在桌上,所幸他之前已經把杯中酒喝了個幹淨,這才沒有釀成酒水撒滿一桌的悲劇。


    “裴旻先生的高徒?”


    胡長風眼神凝重,拉開椅子,悄悄後退了幾分。


    “胡前輩不必懷疑,李兄確實是裴旻先生的弟子。”慕容白見狀,出聲寬慰道:


    “我與李兄一見如故,交手數次,劍術造詣不在我之下。”


    聽到慕容山莊的少莊主這麽誇讚,胡長風也放下了戒備。


    “江湖久有傳聞,裴旻先生有一小弟子,但是無論他本人還是弟子常玉都沒有發聲承認,所以這也是江湖中人一直懸在心頭上的問題。”


    胡長風連連點頭,“想不到我胡長風居然有幸,能夠接待大唐劍聖的弟子。”


    “前輩這說的是哪裏話,家師是家師,小子是小子,能夠被前輩招待,是小子的榮幸才是。”


    “李公子過獎了。”胡長風笑眯眯的道,臉上的濃密胡須隨之抖動。


    “慕容公子是如何與李公子結識的?我聽說慕容公子入長安,是做皇太孫李俶殿下的劍術教師,難道李公子與皇太孫殿下也有聯係?”


    慕容白沒想到胡長風會問這個問題,神色一時間僵在了那裏,他不知道該不該把實情說出去。


    他悄悄看向李心安,後者微笑的道:


    “我奉師命,在李俶殿下身邊曆練,等到來年對契丹出兵之時,我便會隨軍出征。”


    慕容白眼神微動,他明白了李心安的意思,於是便順著他的話說了下去:


    “我進皇孫府的時候,李兄正巧也在場,殿下讓我們比試了一番,我被李兄的劍術折服,遂與他結為知己好友。”


    李心安嚴肅的點了點頭,“不錯,白木頭當時被我圈住招架不得,可惜我的修為要比他遜色一個位階,力盡而敗。不然的話,輸的就是他了。”


    胡長風瞪大眼睛,連連讚歎道:“哎呀,果真英雄出少年,裴旻先生的弟子絲毫不遜色於慕容公子你嘛,大唐武林,未來有望啊!”


    “來,喝!”


    慕容白鐵青著臉,僵硬的舉起酒杯,和這一個騙子一個憨憨碰在一起。若不是胡長風在場,他恨不得立刻把李心安的腦袋塞進酒壇裏去。


    李兄這是喝了多少酒才能說出這胡話,胡前輩你又是喝了多少酒能相信這胡話?


    李心安瞥了一眼身邊一臉不自在的慕容白,嗬嗬笑道:


    “胡前輩,恕小子無理,咱們江湖子弟,最舒坦的事情,莫過於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您又是從邊疆廝殺下來的大將,用這還不夠塞牙縫的小酒杯,未免太說不過去了吧。”


    胡長風低頭注視著與他寬大手掌完全不相符的嬌小白玉杯,突然把它扣在桌上,罵罵咧咧的道:


    “他媽的,和那些窮酸秀才相處久了,我怎麽也變得這麽娘們唧唧的了。”


    “來人,換酒碗,大的!”


    莊丁麻利的將酒杯收走,換上了足有胡長風手掌一般大的酒碗。


    胡長風拿過酒壇將美酒倒進酒碗,端起來時,卻又有一絲猶豫。


    他看看酒碗,再看看懷裏的酒壇,嘖了一聲,將倒滿酒的酒碗推給麵前的李心安。


    “前輩,您這是……”李心安看著酒碗,一臉不解。


    “拿酒碗喝酒還是不痛快,當年在北庭都護府,我們打了勝仗,都是一人一壇酒,誰先喝趴下誰是孫子,哈哈……”胡長風豪邁的笑著,眼裏湧現出對當年的緬懷。


    “當然,酒是不能亂喝的,在那個地方,指不定什麽時候就有不怕死的西域人殺了過來。”


    “我有一個兄弟就是這樣,他帶著五百人出去探路,本來沒帶著酒,可他們不知道怎麽在大漠裏遇見了一支商隊,那些人一見他們就都跑了,留下幾十隻駱駝,全是酒。夜晚紮營的時候,他貪杯,喝醉了酒,西域人殺了過來,五百人全部葬身大漠,他被亂刀砍死。”


    “我們發現的時候,他的身體已經被禿鷹叼的不成樣子了……”


    胡長風沉悶的灌了一口酒,不說話了。


    “為國捐軀,馬革裹屍,死得其所。”李心安寬慰道。


    “狗屁的馬革裹屍,死的不夠丟人的!”


    胡長風歎道:“不說他了,喝酒!我習慣抱著酒壇,你們小娃娃就用酒碗。”


    “小娃娃……”李心安嘴角一抽一抽。


    “胡前輩,我聽說您在武評之後,一直居住在關內道,怎麽突然出現在長安城外?江湖上一點消息都沒有。”


    酒過三巡,李心安適時的拋出了這個問題。


    胡長風斜了他一眼,將酒壇砸在桌上,咂咂嘴,有些煩躁。


    “哼!想起這個老子就來氣!”


    “之前……我流落江湖,沒個落腳的地方,身後跟著這麽多兄弟,想著自己漂泊不要緊,總不能讓他們跟著我吃苦。於是我就借著武評出爐,在關內道安了居。”


    “可是樹大招風,總有人來煩我,那些關內道的世族大家、商賈富豪、還有關內道本土的江湖門派,一個勁兒的拿金銀財寶上門,要麽是請我給他們看家護院?我能幹嗎?不能啊!老子堂堂一個天山軍副統領,要是給那些大家族去看家護院,那是折的誰的麵子?那是折的朝廷的麵子,軍隊的麵子,九泉之下為國捐軀的兄弟的麵子!幹這種事,我死了都沒臉下午見他們!”


    胡長風又揭了一壇酒的酒封,仰頭灌了一口。


    “還有,就是請我教他們孩子武功。這個我沒意見,想學武?我教!隻要能吃苦,什麽苗子我都能讓他成才。當年在北庭,身子再虛的士兵在我手底下呆過一年,都能變得龍精虎猛。可是那些嬌生慣養的公子哥根本吃不了苦,別說好苗子了,他們壓根算不是是個苗,就是一根根蔥!”


    聽到這裏,李心安想笑,又突然覺得有些鬱悶。自己當年也是一個勁的想學武,拜了不少便宜師傅,現在想想,在他們的眼裏,當年的自己是不是也是一根蔥?


    胡長風歎道:“再有,就是官府的人,他們想請我再度入軍。”


    “老實說……我不想去。”


    “為什麽?”李心安驚訝的道。


    “因為我在軍隊裏,待夠了。”


    “我十八歲入軍,二十五年的時間,全部撒在了北庭。我可以自信的說,北庭都護府界域所至,每一寸土地都留下過我的血。”


    “我見過了太多的生離死別,在你身邊的人,可能上一刻還在和你談天說地吹牛皮,下一刻就死在了敵人的手上。大唐邊軍來了一波又一波,死了一茬又一茬,我們用自己的血肉喂著西域吐蕃契丹這些喂不熟的白眼狼。滿口仁義道德的朝廷妄想用仁義感化他們,換來的卻是無辜士兵的死亡。”


    “我疲憊了,不想再廝殺了。我自認對得起大唐,現在的我,半截身子已經入土,隻想好好過完下半生,軍隊的事情也好朝廷的事情也罷,我再也不想參與了。”


    李心安點點頭,這個中年男人把他所有的精力心氣留在了北庭,他想安穩度日,沒人能指責他的所作所為。


    “最煩人的,莫過於那些江湖門派!”


    胡長風突然一拍桌子,怒氣衝衝的道:


    “那些東西,生怕我在關內道搶他們門人弟子,一個個的給我送禮,一群小人,行為與商賈無異,根本就是辱沒了武道,辱沒了江湖!”


    “能踏足江湖的,有哪些是真心實願想要在江湖上闖出一番名堂的?都是被逼無奈,若是有安穩日子能過,這個江湖,恐怕要少一半多的人。”


    李心安歎道:“士子追名,商人逐利,江湖人最複雜,名利都要。他們怕前輩斷了他們的財路,也不是不無道理。”


    “哼!老子就是看不慣他們的所作所為,要不是我貪圖清淨,還真要在關內道和他們爭上一爭,看看是我胡長風自不量力,還是他們這些地頭蛇臉麵掃地!”


    聽著胡長風的話,李心安沒來由的想起了種南潯。


    種南潯當年也是意氣風發的人物啊,一度擠進了天機樓武評第八,可惜最終還是被人情世故弄垮了心神,如今的他,已經離開了武評前二十,僅僅排在第二十三。


    胡長風坐下來,筷子夾著兩口小菜塞進嘴裏,吃飽喝足,他抹了抹嘴角,想起了什麽事,疑惑的問道:


    “說起來,你們兩人是怎麽找到這裏的?難道是我的住所泄露了?”


    “那倒沒有,不然還不等我們找來,您的門檻就已經被擠破了。”


    “嗨,我說呢,嚇死我了,不然我就得再找個地方了。我當初選在這個地方,就是看附近人煙稀少,靠著長安城,也比較方便,我的幾個老兄弟在城裏麵,有空沒空進去看看,這不也挺舒坦的?”


    聽他沒說杏林的事,李心安有些疑惑,壓下了心中對外麵杏林魘鎮之法的疑問。


    “我們二人今日出來散心,發現了山莊外一個小村,名為陳家村。村中男子得了一種怪病,白天昏睡不醒,晚上卻會出來夢遊,隻有在黃昏晝夜交替之時能夠短暫的清醒。”


    胡長風猛地抬起頭,“你繼續說!”


    他知道?李心安有些驚喜,接著說道:


    “這種怪病是從一年之前發生的,一支西域商隊來到陳家村,給他們修了水井。我們沿著河流一路向上,沿途找到了幾個村子,一打聽才知道,那支西域商隊在這幾個村子各自停留了一晚,卻隻在陳家村修了水井。”


    “我們懷疑,這隻西域商隊是在試毒。”


    “試毒……”胡長風倒吸一口涼氣,神色凝重。


    “隻有男人出現這種情況嗎?”


    “對,隻有成年男子,老弱婦孺完全無礙。”


    “你說的這種狀況,我在西域的時候曾經見過,與陳家村的情形極為相似。”


    “前輩請講。”李心安欣喜的道。


    “那是……十年之前的事情了,一個西域小國攻擊了大唐的商隊,天山軍全軍出動前去剿滅。”


    “那個小國雖然人數稀少,但地勢卻極為先險要,易守難攻。切國中士兵異常凶猛,我們抓了幾個舌頭,才知道國王為了保住國都,居然讓國師調製了一種迷藥,士兵服下之後,會不知疲倦,力竭而死。”


    “這個我們帶來了極大的困擾。天山軍孤軍深入,沒有充足的補給,而且當時正是風沙肆虐的時候,我們拖不下去。”


    “這時候,一群西域女子出現了,她們給了我們一種奇花,燃之有一種奇異的香味,聞到它的人會逐漸變得虛弱,但在晚上卻會如同夢遊一般,而且此花浸於水中,傳播毒性更為猛烈。”


    “我們依靠這種奇花,在等了半個月後,攻進了他們的國都。隻見街道上滿滿的屍體,臭氣熏天,皮肉腐爛成泥。半個月的時間,他們不吃不喝,整個國都的人已經全部死去,這裏已經是一座空城。”


    “那種花的名字是,迷羅花。”


    “迷羅花?”


    李心安與慕容白麵麵相覷,從來沒有聽說過這個東西。


    不過李心安倒是注意到一點,發問道:


    “胡前輩,您說給天山軍迷羅花的,是一群女子?”


    “不錯!”


    “那就奇怪了。”李心安皺起雙眉,喃喃道:


    “那支西域商隊明明全是男人啊……”


    “難道是化妝了?”慕容白說道。


    “不好說。”


    李心安抬起頭,“胡前輩,那個被天山軍滅掉的小國,叫什麽名字?”


    “金輪國,我記得很清楚。”


    胡長風咧嘴一笑,“雖然這些年被咱們大唐攻占的小國也不在少數,但那種淒厲恐怖的場景我一輩子也忘不了,就像是地獄在人間。”


    “金輪國……沒印象啊。”


    李心安竭力回想著血衣堂呂達給自己的西域諸國圖誌,上麵記載了西域大大小小幾百個國家,但實在是太多了,李心安勉強隻能回想起幾個。


    “說是國家,那個金輪國也就是一城大小,國都就是疆域,在西域諸國中都算是最小的幾個之一,不然僅僅靠天山軍幾千人也滅不了。”


    “那群女子,是什麽身份?”


    胡長風搖搖頭,“這我就不知道了,這件事情我當初也是在之後才得知。當時身為副統領的我在外帶人尋找水源,回來的時候,那群西域女子已經走了。”


    “那當初處理這件事的人是?”


    “天山軍大統領,呂彥修。”


    “那胡前輩,呂將軍現在還在軍中嗎?”


    “不在了。”胡長風沉重的搖了搖頭。


    “他已經死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劍起長安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李黑不白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李黑不白並收藏劍起長安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