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上,走回平康坊的三人分外沉重。


    安慶緒冷冷說道:“你根本不想殺他,是不是?”


    吳鄉淡淡說道:“不管如何,畢竟是他們父子救了我一命,這個恩,我還是要報的。”


    “但也僅限於此,饒他一次已經是還清了當年的恩情。再見麵的話,我會毫不猶豫的殺了李心安。”


    安慶緒盯了他好一會兒,冷笑道:


    “希望你說的是真話,不然,我會讓你和李心安一起去死。”


    “吳鄉,我說的,可不是玩笑話。”


    一旁的周汴靜靜的聽著,若有所思。


    ……


    昏昏沉沉之中,李心安似乎聽到有人在叫自己。


    盡力的睜開雙眼,他恍惚之間發現,自己並不在幽香居,而是處在一片曠野之中。


    天色陰沉,下起了小雨。


    小徑有些許的泥濘,李心安沿著路動身向前方走去。


    隨著他的前進,李心安的心裏也生出一股怪異的熟悉感。


    “這裏是哪兒?我似乎……我似乎來過這裏。”


    小徑兩側,那些蔥綠的低矮樹叢逐漸變得枯黃,最後徹底化成了焦黑色,在雨水的浸潤下,依稀冒著淡淡的煙。


    前路驟然變得開闊起來,視線的盡頭,有著兩個小山包。


    與此同時,他似乎聽到了,有人在低聲抽泣。


    李心安心中閃過一股沉重而又莫名其妙的哀傷,像是漲潮的潮水一般,要將他淹沒。


    他突然跑了起來,向著那兩個小山包盡力的奔跑。


    終於,他的眼前又出現了其他的東西。


    李心安看清了前方的一切——那哪裏是兩個小山包,那分明是兩座孤墳!


    兩座孤墳的中央,是一個五六歲左右的小孩子,正跪在地上,低聲的抽泣。


    李心安的腳步漸漸停了下來,最後,他來到小孩子的背後,默然而無聲的站立。


    小孩子也全然沒有發覺,自己的身後站著一個大男人。他隻是安安靜靜的跪在那裏,手指扣進泥裏,鋒利的石子劃破他的指尖,將孤墳旁邊半綠半枯的雜草氤氳上一層血色。


    明明是兩個人,可李心安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這個小孩子的難過,似乎這場雨,就是老天為他所下的。


    朦朧之中,他突然感覺到兩股暖流流淌過他的臉頰。


    李心安下意識的用手去觸摸,順著水漬往上,碰到了眼角。


    他的手陡然僵住。


    “這是我的眼淚嗎……”


    “我這是怎麽了……”


    “我為什麽會流淚……”


    李心安看不到自己的臉上,涕泗橫流。


    與此同時,小孩子終於是祭奠完了這兩個墳塋的主人。他站起身,拍了拍膝蓋上的泥土,轉身準備離開。


    李心安嘴唇微張,剛想說抱歉,但那個小孩子卻像根本沒看到他一樣,低著頭向著他徑直走開。


    “誒,你——”


    李心安想要退到一邊,卻驚訝的發現,自己居然無法移動半分。


    他眼睜睜的看著,小男孩向他走來,然後——穿透了他的身體!


    李心安驚愕的審視著自己的身體,又回頭看著漸漸走遠的小男孩。一時間,他說不清,是自己的身體虛幻,還是說,這個小男孩虛幻。


    這種情況,聞所未聞。


    恰巧此時,小男孩也轉過了頭,最後戀戀不舍的看了一眼這兩座墳塋。


    二人的視線在空中碰撞,李心安宛若雷震,愣在了原地。


    他看清了這個孩子的臉。


    他認識這個孩子。


    那是他自己!


    李心安猛然想起來了,他什麽都回想起來了。


    這個地方,是長安郊外的雲山,埋葬著他的故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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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思遠和吳鄉。


    那麽,這兩座墳塋的主人,就不言而喻了。


    李心安艱難的轉過頭,看著這兩座墳塋,眼神複雜。


    “張爺爺,還有……吳鄉。”


    “我怎麽一開始什麽都沒看出來呢?”


    “我,怎麽能忘了你們呢?”


    李心安不明白的是,自己為什麽出現在這裏,為什麽會和十八年前的自己相遇。


    麵對著幼年的自己,又該說些什麽?


    李心安回過頭,卻驚訝的發現,五歲的他已經走遠了,模糊的隻能看見一個渺小的孤獨的背影。


    “喂,你等等!”


    李心安縱起輕功,想要去追趕幼年的自己。可剛一落地的那一刻,眼前又突然漆黑一片,似乎有一隻看不見的巨手,抓著他的肩膀,把他往無盡的深淵之中壓去。


    終於,觸碰到了地麵。


    前所未有的疼痛包圍了李心安,讓他哀嚎起來,眼前被血色所覆蓋。等到最後恢複清明之時,他的眼前,已是出現了一張有著獰惡傷疤的男人冰冷無情的臉。


    男人漠然的看著他,像是高高在上的神明俯視蒼生,又像一個普通孩童低頭看著螞蟻爬蟲。


    男人輕聲說道:


    “別了,我的小少爺。”


    李心安不知道為什麽,不由自主的喊道:


    “吳鄉!”


    說出這兩個字,他自己也懵了。


    “我為什麽要喊吳鄉的名字。”


    “他不是死了嗎?”


    “這個人,和吳鄉有什麽關係?”


    不待他細想,胸膛就傳來一股劇痛,李心安這才發現,自己的胸膛上插著一把劍。


    劍柄,就握在那個男人手裏,正被緩緩拔出。


    兩腿發軟,李心安無力的倒下。


    他伸出手,想要去觸碰那個男人的臉頰,但也隻是在空中虛弱的揮了一下,便掉在地上。


    這一刻,李心安想了起來——這裏是幽香居,身後是他的朋友,麵前,是他的故友。


    吳鄉!


    他沒死!


    腦海裏,似乎有什麽東西破碎了,旋即,李心安的眼前再度化為一片漆黑,隻有吳鄉提著劍遠去的背影。


    “吳鄉!”李心安高聲喊道,想要那人停下來。


    自己的身體似乎被人抱住,嘈雜的聲音蜂蛹一團擠進了他的腦子。


    “李兄,你沒事吧。”


    “冷靜一點,快去拿冷水和汗巾來。”


    “都讓開都讓開,一群大老爺們兒,知道怎麽照顧人嗎!”


    “妹啊……堂主的手腕,都被你掐紫了。”


    “……”


    李心安覺得有些好笑,卻是忍不住咳了出來。


    眼前的黑暗,逐步的被白色取代,接著,幾張焦急而關切的大臉便映入眼簾。


    “李兄,你醒啦!”葉青嵐欣喜的道。


    李心安虛弱的笑了笑:“沒事了。”


    他突然覺得自己有些喘不過氣,驀然發現,葉青嵐蕭玄感和柳無焉三個人正壓在他的身上,兩隻手腕,一左一右,被張權和柳無晏鉗製的牢牢實實。


    “你們這是?”


    葉青嵐鬆了一口氣,從李心安的身上離開,說道:


    “李兄,你剛才可嚇死我們幾個了。”


    李心安咳嗽了幾下,揉了揉酸痛的手腕,發現自己一身虛汗,將整個被窩都浸的濕潤了。


    “我怎麽了?”


    柳無晏道:“你剛才睡的好好的,突然哭了起來,說什麽張爺爺,吳鄉,我對不起你們。然後又啊啊的亂叫,緊接著又開始哭,喊疼,最後突然安靜了下來,我們都以為你消停了,你卻又喊那個吳鄉的名字,身體也開始亂動,跟得了失心瘋一樣。力氣大的出奇,我們四五個人才勉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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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住你。”


    “是嗎……”李心安訕訕的道,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子。


    眾人突然安靜了下來,看著李心安,氣氛一時間有些尷尬。


    “怎麽不說話了?”李心安笑了笑,“都看著我幹什麽?”


    葉青嵐抿了抿嘴唇,試探著問道:“李兄,那個……你……你覺得,身體怎麽樣?”


    “還行,就是疼,不知道是因為受傷還是因為被你們弄得。”李心安調侃道。


    反常的,眾人一臉沉重,沒人和他抽科打混。連最跳脫的葉青嵐和柳無焉,臉上都埋著一層厚重的陰霾。


    “堂主,我就不拐彎抹角了。”


    最終,還是蕭玄感打破了這詭異的寂靜:“那個吳鄉,你從小認識的朋友,沒死,背叛了你,還要殺你。”


    “你……想怎麽辦?”


    李心安聞言,灑然一笑:“你說這個啊,我還以為是什麽呢。”


    “吳鄉……他既然有自己的選擇,我也說不了什麽。他沒死,我自然是高興的。但現在,他為安祿山做事……”


    “我們就是敵人。”


    他眼中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黯然:“李林甫對他而言,是一座大山。背叛談不上,他選擇離開,也是一件好事。至於要殺我……各為其主罷了。或許,待在我身邊,他真的不開心吧。”


    柳無晏撇了撇嘴:“看不出你還是一個爛好人。要我說,跟那種背主負恩的人沒什麽感情可以講,直接一刀劈死算了。”


    “他可以殺我的,但那一劍,卻避開了我的要害。”李心安說道,“吳鄉身後的那個男人要殺我,但吳鄉卻放了我一命。他不是不念舊情,隻是饒我一命,已是代表恩斷義絕。之後再相見,便真的是死敵了。”


    “吳鄉他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身後那個男人。”


    李心安沉聲道:“安祿山……我真的沒有想到,李林甫居然埋伏了這麽一手。雖然吳鄉反水,讓計劃功虧一簣,可李林甫為什麽要針對安祿山。”


    “難道,他早就看出了安祿山有異心?”


    “你那個爹不是挺厲害的嗎。”柳無晏聳了聳肩,“也說不定啊。”


    “安祿山有異心,幾乎是板上釘釘的事情。這次聖人遇襲,幕後真凶可以確定,就是他這個三鎮節度使。吳鄉背後的那個人,也就是江湖上傳的沸沸揚揚的安祿山二子,安慶緒。”


    “但關鍵是,李林甫為什麽要這麽做?他覺察出安祿山有異心,以他的地位,大可以直接向聖人稟告。派吳鄉去,目的何在?”


    蕭玄感皺眉道:“你覺得,你了解你這個父親嗎?”


    李心安張口而出:“當然,李林甫為人陰險狡詐,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口蜜腹劍——”


    “那是別人的看法,你不一樣。”蕭玄感打斷道,“你是他的兒子。”


    “你應該知道,他最真實的那一麵。”


    “你覺得,他做出違反他常理的事情,是因為什麽?”


    李心安愣了一下,許久,緩緩搖頭:


    “我不知道。”


    “李兄他很早就離開李林甫了,自然不清楚。”葉青嵐說道,“我看這件事,查李林甫,難辦得很,還不如在安祿山身上下手。”


    “葉七說得對。”李心安點頭道,“說起來,白木頭去哪兒了?”


    “他在殿下那裏。”


    葉青嵐說道:“你昏迷之後,他就馬不停蹄的趕去見了殿下,之後就回來看了你幾次,然後就忙著帶人開始查楊國忠和安祿山。”


    “羅青現在,已經趕往了範陽。”


    “已經通知殿下了嗎。”李心安道,“我這是昏迷了幾天?”


    眾人麵麵相覷,葉青嵐默默的深處了兩隻手。


    “十天?”李心安分外驚訝。


    葉青嵐搖了搖頭,眼睛瞥向另一邊的柳無焉。


    看著柳無焉深處的五根手指,李心安腦子一陣眩暈,苦笑道:


    “半個月……我這是耽誤了多少事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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