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時節眼看已過了半旬,中原之地大半已經到了春暖花開的時候了。


    然而在那遠離中原的西北關外,雖春意已至,可呼嘯的北風卻還是狂躁的卷著冰冷,就如同叛反的刀鋒扼殺著那少得可憐的三月溫暖,讓冬末那僅存的嚴寒肆無忌憚的逞發著最後的餘威。


    於是寒風呼卷天地,漫天柳絮般的雪花飄舞,卻是下起了一場三月晚雪。


    風如刀劍,雪舞蒼茫,千裏肅殺蕭冷之象一如這紛亂世道,疾苦眾生。


    時正午時,在西北一個人口不足百戶名為倒馬坎的小地方,這場三月晚雪下得尤其為大。


    就在雪落得最大的時候,卻有一個人影從密集肆虐的風雪中緩緩現身,披風冒雪直向倒馬坎方向行來。


    寒風呼嚎狂蕩,將那一身衣衫吹得貼身飛揚,於是那高挺精壯的體魄線條就被一覽無餘的勾勒出來,在風雪中顯得尤為傲然挺立。地麵積雪雖已達半尺深,但他所行之處,雙足卻隻在雪地上留下了一層淡淡的腳印。


    西北自來苦寒貧瘠,倒馬坎便是那無數苦寒之地的其中一處。一條土石混接的丈寬街道,兩邊參差不齊的座落著零散人家。這裏沒有驛站,隻有一家雜貨鋪和一處酒館還能透著幾分人間的煙火氣。


    倒馬坎的簡陋巷街中,一幅破舊的酒招旗在風雪中上下左右來回翻騰,那種不由自主的無力之象,就仿佛這疾苦世道中眾生那無法掌控的命運,任風雪肆虐摧殘。


    酒招旗下,座落著倒馬坎唯一的一家酒館。


    酒館年代已久,厚重的門簾上滿是油膩,半開著的窗戶裏正不斷往外冒出熱氣。


    地處苦寒貧瘠的偏僻之地自然不會有什麽上等的好貨,所以這家酒館裏賣的不過就是本地最為常見的羊馬肉雜。至於酒,除了性烈的燒刀子就別無二樣了。


    酒館裏如今就彌漫著馬羊肉雜的混合騷膻之味,這種特殊的氣味對不同的人就有不同的嗅覺感,習慣了的人會覺得很香,初次聞到的人大多數就隻會覺得嗅之欲嘔,就更別提吃下肚了。


    可對西北這種地方的人來說,在這樣的大雪天裏,一壺燒刀子加上兩斤老湯熬煮的馬羊肉,那滋味可是回味無窮的。


    本就是本地人時常相聚拉家常的老酒館一向少見生人來往,所以按照一般情況,酒館的老掌櫃此刻應該正在櫃台後打著盹。


    可有些奇怪的是,今兒個不過晌午剛過的時辰,酒館門口外卻已經拴著了五匹駿馬,敢情酒館今天可是來了早客。


    和這酒館一樣都已經上了年歲的掌櫃老馬此刻正坐在櫃台後,他並沒有像往常一樣趴在櫃台後打盹,而是一邊擦著手一邊有些好奇和意外的打量著酒館內。


    酒館裏如今正坐著五個人,還是五個外來的生麵孔,所以這就是老馬有些好奇和意外的地方。


    倒馬坎上下不足百戶人丁稀少,老馬閉著一隻眼睛都能認得全。可這五個人,他倒是從未見過。


    五人全是男的,分成兩桌而坐,一桌三人,一桌兩人。


    三人那一桌年紀很年輕,都是三十左右身形孔武的青壯,每個人都身著勁裝,背後背著三尺多長的條形包袱,不知裏麵藏著何物。


    而兩人一桌的卻是兩個年長老者,約莫著六十出頭的樣子。一人頭發灰白體型瘦削,飽經風霜的臉上晦暗粗糙,布滿著深深的皺紋,但一雙眼睛卻有精芒內斂。雖是穿著樸素,卻隱隱有一種不凡的氣度。


    而另一個老者卻是身板挺直寬厚,一張國字臉相貌堂堂,濃眉虎眼麵色紅潤,無形之中有一股威然氣度,看上去完全不像是一個年近六十的老頭。他與那瘦削老者對麵而坐,卻幾乎比對方高出整整一個頭。


    而他麵前的桌上,也放著一支三尺長短的條形包袱。


    這五人頭發身上都還沾著雪花,顯然是剛來不久,他們的桌上分別放著才端上來的酒肉。


    酒是最烈的燒刀子,裝著熱氣騰騰的羊肉的不是盤子而是盆,散發著邊關的獨特粗曠之味。


    人雖不少,可是卻都很安靜,沒有人說話。


    三個青壯男子獨自喝酒無語。而兩個老者眼睛卻望著窗外的飛雪。


    “傅兄,這些年你久居嶺南,這次若不是趕巧前來西北為守陽兄賀壽,怕是沒機會看到這麽大的雪吧”


    麵色紅潤體型魁梧的老者笑意盈盈的開口說道。


    瘦削老者撫著下巴上的山羊短須,聞言似乎頗為感慨,說道:“二十多年沒有出過嶺南,幾乎都快忘記雪是什麽樣子了。卻不想今日竟然在此遇到,實在有些意外。雖說北地春遲,不過這雪下得未免也有些晚了。”


    “誰說不是呢。”魁梧老者搖頭道:“這雪早不下晚不下,偏偏在我們趕路的時候下,看樣子一時半會還停不下來,再耽擱下去,怕是要錯過當麵給守陽兄祝賀的時間了。”


    瘦削老者眼睛依然望著窗口,說道:“鐵老弟久居西北,像這種三月晚雪怕也是少見吧”


    魁梧老者點頭道:“沒錯,西北雖自來苦寒,可像這種天氣的確少見。所以連我也覺得這老天爺好像都有點不開眼了。”


    瘦削老者微微一笑。


    魁梧老者端起一碗烈酒,“看上去我們還得在這再待上一會。天氣寒冷,傅兄不如喝口酒暖暖身子,待雪一停,我們便快馬加鞭,應該能在天黑之前趕到落日馬場。”


    隔得並不太遠的酒館掌櫃老馬不經意間聽到“落日馬場”四個字,心裏頓時一動,敢情這五個外來人是要趕去此地向西五十裏外的“落日馬場”。


    落日馬場這個名號,不光是倒馬坎這種毫不起眼的小地方,就算放在整個西北,那也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存在。


    顧名思義,落日馬場就是以養馬販馬為業的一個地方,因自來關外苦寒貧瘠,百姓農耕不興,隻餘圈養牛羊馬匹以繼生計。而落日馬場就是整個西北規模最大的養馬之地。那裏不但有整個西北品種最好數量最多的馬,而且每年都會給當今朝廷供給上等良駒作為邊軍戰馬,所以聲名遠揚聞名遐邇。


    而馬場之主名叫嚴守陽,雖是一個年過半百的生意人,但一身武功卻甚為高深,且交遊廣闊,在西北江湖武林道上也是赫赫有名的一個人物。


    如今江湖雖看似平靜,實則早已沉淪死寂,武林更是生機凋落,如此情勢之下,落日馬場毫無疑問地就成了西北江湖的一枝獨秀,隱有領袖群倫的勢頭。


    而今天,據說好像正是落日馬場關守陽的六十大壽之日。


    馬老頭心裏有了幾分明白,自己這個酒館裏坐著的五個人,估計正是要去給落日馬場主人嚴守陽祝壽的人,不料中途遭遇這場大雪,才會來此稍作歇息。


    “也罷。”卻說那瘦削老者也端起麵前的酒碗,“鐵老弟,請。”


    二人酒碗輕碰,各自飲下了一口燒刀子。


    烈酒入喉,兩人都覺得渾身頓時都湧起了暖意。


    魁梧老者放下酒碗,看著桌上的一盆羊肉,微微皺眉,“關外自來苦寒,沒有好酒好菜,還請傅兄多多包涵,等到了守陽兄的馬場,我們再多喝幾杯。”


    那瘦削老者卻搖頭道:“鐵老弟言重了,你我都曾是江湖中人,沒有那些矯作的計較。就算我們多年不見,鐵老弟也不必將我視作沒出過門的生瓜娃子吧。”


    “傅兄言之有理,倒顯得我小家子氣了。”魁梧老者爽朗一笑,“多年不見,傅兄卻還是一如當年之爽直,小弟欣喜之至。”忽然轉而輕歎,“當年我們四人江湖相逢,不問是非生死論交,如今一晃便已過了二十餘年,當中曲折緣由實在令人感慨萬千。雖說你我都曾是江湖中人,可如今傅兄早已隱居嶺南不問江湖,而我卻還在江湖打滾,相比之下我可就少了些清閑的福氣了。”


    “我雖無意紅塵事,無奈江湖盡塵埃。”瘦削老者聽著者魁梧老者的一翻話,頓時心生諸多回憶,臉上更是浮現出幾分無奈,他輕聲歎道:“隻要一入江湖,無論是誰都別想徹底脫離幹淨。這些年我雖隱居避世不出,但心中卻從未真正放下過,那些過去還是如同影子一樣跟隨著我。所以鐵老弟口中的清閑,其實與我也並無關係。”


    老者說罷,神情略顯蕭索。


    魁梧老者愣了一下,隨後便皺著眉頭道:“如此說來,傅兄這些年也過得並不順心如意了。”


    瘦削老者獨自飲下一口烈酒,說道:“鐵老弟當知你我雖有不同,但其中緣由你也定然明白的。當年……”他忽然長吐口氣,微微色變,隨即住口不言。


    “罷了罷了。”魁梧老者似乎知道對方話中之意,連忙擺手,“過去之事不提也罷。傅兄心中的掛礙,鐵某自然明白。如今時過境遷,傅兄隻需寬心以待,遲早會從那些過去中走出來的。”


    瘦削老者微微一笑,可是布滿皺紋的臉上笑容卻頗為苦澀。


    魁梧老者舉起酒碗道:“傅兄不必自惱,你久居嶺南,這次難得出門一趟,就當見友散心,好好放鬆一下。等見到了守陽兄,再讓他送你一匹好馬,那老家夥這些年過得可比我們要舒服得多。”


    瘦削老者不由一笑:“看來鐵老弟也是絲毫沒變,就喜歡和他對著掐才舒坦。”他隨即也端起酒碗,兩人又對飲了一口。


    “嚴守陽皮糙肉厚,他不怕我掐。”魁梧老者嗬嗬一笑。然後好像忽然想起了一事,身子就略微前傾,低聲歎道:“傅兄這些年久居嶺南,好歹我們還能通信互曉。但裘兄這些年卻杳無音信,不知他到底身在何方,又過得如何”


    瘦削老者眉頭一皺又揚,緩緩道:“江湖上若沒有他的消息,那就說明他便過得還好。若是他有消息傳出,那可就不太妙了。鐵老弟以為呢”


    此言一出,旁人雖不明其意,可對話兩人卻都不由對視一眼,臉色忽然一片凝重。


    隨後魁梧老者鄭重頷首:“傅兄所言極是。小弟倒是有些草率了。隻是如今見到了傅兄以後,心中就難免會想起他而已。唉,想當初我們分別之時還是壯年,如今再見卻已是半截身子都已入土了。果然時不待我,英雄遲暮。”


    “英雄遲暮。”瘦削老者一聲苦笑:“我們也能稱作英雄麽”


    魁梧老者聞眼,原本就紅潤的臉色頓時有血氣一湧,他正色說道:“傅兄何出此言當年若非你們二人舍身投明,又何來如今中原江湖的片刻安寧若有人說傅兄與裘兄所行之事算不得英雄,那我鐵中堂第一個不答應……”


    他正說得情緒激昂,瘦削老者卻忽然神情微變,抬手阻止了話頭。


    魁梧老者頓時明了,立刻住口不言。


    兩人都不約而同的聽到門外傳來了一陣細微的腳步聲。


    就在此時,油膩厚重的門簾忽然被人掀開,酒館內立刻湧進來一股子夾著雪花的寒風。


    屋內諸人眼光立時齊刷刷地都向門口投去。


    門簾重新落下,有一個人隨即走了進來。


    來人是一個身材高挺的男子,渾身都被罩上了一層積雪,看樣子是在外麵的風雪中走了很久了。


    他走進酒館,眼睛瞧也不瞧屋內情形,就隻是鼻子微微一嗅,然後隨口道:“掌櫃的,一壺酒,兩斤肉。”


    沒等老馬掌櫃的答話,他就徑直走向一張靠窗的桌子,一屁股坐了下來。


    “好嘞,客官稍等。”老馬一邊殷勤地回著話,一邊在心裏暗道今天怎麽這麽多外來客


    老馬眼睛利索,他一眼就看出這個人也不是本地人。


    其餘五人此刻的眼神也都還在那個人的身上不曾移開。


    似乎是感應到了那麽多雙眼睛的注視,來人略微轉頭,朝五人望去。


    五個人總算是看清了他的樣貌。


    那人估摸著三十不到的年紀,臉頰上雖冒起了一層許久不曾刮過的胡茬子,卻無法掩蓋那一張如刀刻般輪廓分明透著堅毅的臉龐,兩道斜飛的濃眉下是一雙蘊藏著銳利眼神的細長眸子,鼻梁高挺,兩片嘴唇削薄輕抿。雖是披了一襲寬鬆的麻布鬥篷,但從那飽滿寬厚的肩膀能可看出,他有一副精壯偉岸的體魄。


    雖是滿身風雪,但靜坐不語之間卻猶如一尊石雕不動如山,渾身隱隱散發出一種桀驁不馴的孤傲之勢。


    那人與五人對視了一眼,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就又自顧轉過頭,眼睛看向窗外。


    年紀雖不大,可在座的其他人都不是普通百姓,自然一眼就可看出他是一個慣走風霜雨雪的江湖人。而兩位老者更是從那毫不起眼的裝扮中看出了那人內斂卻又隱發的不俗氣度。


    尤其那一雙眼睛,眸子裏銳利深沉,仿佛藏著一片海洋般深邃。


    見那人已經轉過頭,三個青壯也就沒有再對他過度關注,各自又沉默著喝酒吃肉。


    但兩位老者的眼神卻還是在那人的身上多逗留了片刻,隨後才各自對望了一眼,微微搖頭——兩人都不認識那個人。


    雖說都是江湖中人,可相比之下那個年紀不大的男子顯然要比他們更像江湖人。因為久走江湖的人和是江湖中人那可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的。


    久走江湖的人,他們浪跡天涯四海為家,曆經風霜雨雪,身上自有一種獨特的江湖氣息。而如今那個男子身上就有那種江湖味道。


    但讓兩位老者心裏有些奇怪的是,那人明明年紀不算大,但一身江湖味卻十分濃重,若非有著行走江湖多年的經曆,是絕對不會在身上留下如此獨特的氣息的。


    掌櫃老馬這時端上了酒肉,那人隨即付給了老馬一塊碎銀。後者經手微一掂量,尋摸著有二兩左右,頓時眼睛一亮,忙笑道:“客官,多了,多了。”


    “無妨,酒肉不夠再上。”那人言語簡短。老馬心裏樂開了花,喜滋滋地回了一聲好,就趕緊退回櫃台了。


    這二兩碎銀,在倒馬坎這種窮鄉僻壤的小地方,可是相當於老馬兩三天的收入了,也難怪他那般高興。


    那人便獨自倒了一碗酒,一口飲了半碗,揚了揚眉,似乎燒刀子挺合他的口味。


    因為忽然來了別人,鄰桌不遠的兩個老者也就沒有過多的言語。但那瘦削老者的眼神卻始終有意無意的朝窗口邊望。不多時,他便朝對麵的魁梧老者投去一個眼神,然後再向窗口邊瞟了瞟。


    魁梧老者順著他的眼神望去,初看之下並未看出有何異樣。不過轉眼之間,他的臉色就有些不同了。因為他看到窗邊的那人,身上隱隱散發出了一陣淡淡的薄霧。


    那人進來時渾身都落滿了積雪,但如今他一邊喝酒一邊吃肉,身上的積雪就開始慢慢融化,可令魁梧老者心中驚詫的是,那融化的雪水並未浸濕他的麻布鬥篷,而是在身上蒸發成了那一層淡淡的霧氣,隨即消散。


    魁梧老者不由得又與瘦削老者互換了一個眼神,都從對方的眼神裏看出了震驚之色。兩人都是身懷不俗的武功修為的武道高手,目睹那人看似無心之舉的舉動,都同時在心裏暗道一聲:“好深的內力!”


    那人的確並沒有刻意顯露,可那隨意之舉卻讓明眼人感到了莫名的震驚。他們都沒想到在這個小地方,居然還會遇到擁有如此深厚功力的武林中人。


    兩人眼光老辣,觀那人一派隨意的神色,以及身上無意間散發出來的奇特異象,便足可看出他不但內力相當深厚,並且已到了收發運用自如的不俗境界了。而更讓二人驚異的是,那個人的年紀還相當年輕。


    如今武林中像他這種年紀就身懷如此修為的人,好像並不太多。


    兩個老者心中雖是各有念頭,但那窗口邊的人卻並無異樣,依舊旁若無人的自斟自飲。


    就在這時,門簾再次被人掀開,有一個人隨即從門口走了進來。


    來人甫一進門,如同鷹隼一般銳利的眼神就在屋內掃視了一圈,當看到那兩個老者時,眼神略一停留,隨後他就嗬嗬一笑,說道:“來得早不如來得巧,算是趕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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