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過幾日,林沐一行人便到了曲阜城內,挑好日子,備好禮物,林沐將儒衫穿戴的一絲不苟,便前往衍聖公府上拜訪。


    此次前往,林沐隻是孤身一人,並未與妍冰或無戒法師同行,這主要是慮及衍聖公府邸一直在錦衣衛注視之下,少一個人便少一份風險。


    論,掩耳盜鈴的藝術。


    畢竟幾人同行入城,錦衣衛還能不知怎的。


    可不是覺得覺得練刀辛苦,想要忙中偷閑一日。


    待林沐到了衍聖公府邸外,見過門房,恭恭敬敬奉上拜帖。


    “又一個書生來借唾罵衍聖公博取名聲的,隻是不知是胸有錦繡之輩還是欺世盜名之徒。不過若其筆鋒極利,能罵到裏麵那人羞愧難當,不用他自己揚名,咱們兄弟自然會為其大大鼓吹一番。”


    “此言極是,且看此子如何,唐兄,幹。”


    林沐並不知道這段發生在對麵酒樓裏的對話,但林沐卻清楚的知道,有不少讀書人借罵衍聖公博取名聲。上一個榮獲此等殊榮的,正是為帝國鎮守北疆的燕王。雖然林沐對此類做法並不認同,卻也說不出什麽。說到底,自己還不是也有那麽點小小的野望?


    自有仆役將林沐的拜帖送去後堂,呈給主人,林沐也不急躁,安靜等在門口。


    “先生,我家老爺有請。”


    “有勞帶路。”


    “貴客登門,乃是府上的榮幸,先生無需客氣。”


    到底是書香門第,連門房的應對都讓人眼前一亮。


    跟隨門房兜兜轉轉入了後堂,林沐抬眼一看,看到了那個正單手舉書就讀的儒生。歲月不可避免的在其身上留下了痕跡,但其精神飽滿,絲毫不顯老態。


    “後學末進見過先生,無心叨擾,隻是遊學至此,欲借藏書樓一觀。”說完林沐躬身施了一禮。


    儒生還禮,接著調笑道:“我還道小友也是來罵上老夫幾句,如今見小友隻是為借書而來,倒是多了幾分驚喜。”


    互相行禮後,兩人才開始互相打量,在林沐眼中,這儒生麵容清雋,氣勢內斂,見到自己也是波瀾不驚,情緒不見一絲波動。


    在儒生眼中,眼前的少年目光清澈,絕不像是會是貪圖名利之輩。


    “實不相瞞,學生見到先生之前,確實也有過這樣的想法。但與先生相見之後,見先生如此氣度,自覺那點小心思太過陰暗,教先生見笑了。”


    儒生微笑點頭,“善,君子坦蕩蕩。”


    不過隨即又饒有興趣的問道:“不知在下是何等模樣,小友方會斥罵,小友可否告知?”


    “若是見先生被外物所擾,整日鬱鬱寡歡,無心學問,學生自然會罵上兩句,非是要罵醒先生,隻是覺得有些失望。”


    儒生麵色複雜,點頭稱善。


    《馬屁與共情的藝術》


    “家中藏書自是可任小友借閱,隻是老夫久不見少年,想與小友聊上幾句,小友可否賞光一敘。”


    “固吾所願。”


    二人坐定,便有仆役奉上清茶。


    “小友入我這門宅,便不怕讀書人的口誅筆伐嗎?”


    “隨他們說去,學生無心仕途,養名無用,待學有所成,學生隻願回鄉做個教書先生,為窮苦子弟開蒙,傳授所學。”


    “哦?你可要知,若能為天子牧一方民,則此處孩童皆能受汝之益。”


    “那何不專心鑽營,待到成為一朝首輔,權柄甚於帝王,則天下人皆可受我之益。”


    “難了些。”


    “對啊,先生,牧一方民對學生也是難了些,若是流觴曲水宴,高談治國良策,學生也能說的頭頭是道。可若是真要宰治一方,錢財,賦稅,人情,律法,個個都不能疏忽。學生自問無此能力,身敗名裂事小,辜負了這一地鄉親父老的期望事大。”


    “難得是清醒。”


    “學生以茶代酒,敬先生一杯。”


    “善。”


    舉杯過後,儒生問道:“小友又為何要做個教書先生?”


    “某有一言,先生試聽之,得天下英才而育之,豈不快哉!”


    “當真如此?”


    林沐搖頭,有些意興闌珊的說道:“總有幾個少年郎能走出家鄉,去一覽這大好河山,這便夠了。”


    “善。


    先祖得封聖名,依老夫看來,非是有傳世之言,而是授業三千。如此天地有感,先祖才有了那身鬼神莫測的神力。”


    “可儒家三不朽所言,需立德立身立言方能有所得。”


    “不過是托辭。”


    林沐雙目圓睜,驚詫不已,被帝王作為天下讀書人表率的衍聖公,對儒家流傳千年的三不朽竟然視之如敝履。


    “帝王統禦天下,書生若想立功,怎麽也逃不過獻媚於君王。入了那個朝堂,哪裏還能有幾個幹淨人。”


    “縱然如此,學生還是覺得先生之言有些驚世駭俗。”


    “便當做是老夫的狂放之言,吾兒醉酒之後於太學大門上書,天不生仲尼,萬古長如夜。作為父親,老夫有些狂放之舉也不為怪。”


    某位假書生為你點了個讚。


    “不說這些,還是說說小友關心之事。小友在科考之中,可是更中意寒門子弟?”


    “先生所言無差。”


    接著儒生又細細講解道:“曆朝君王皆以將天下英才納入彀中為榮,兩漢推行察舉製,竟有舉孝廉,父別居這樣的荒唐事。魏晉南北朝以九品取士,寒門子再是優秀,也不過下三品,多為濁吏,難入清流。隋開科恩考,卻有門閥為亂,兩世而終。唐承其製,待那個女子皇帝掃清門閥,寒門子弟才終得機遇。小友,照你看來,寒門子得勢可是好事?”


    林沐沉吟道:“對於帝王均衡朝堂算是好事。”


    “寒門子長貧乍得權柄之於百姓呢?”儒生緊接著追問。


    “守住本心者少,於百姓非是益事。”


    “不僅如此,宋文風鼎盛,卻短於勇武,多為人欺辱。元前後不過百年,不予評價。如今複大漢天下,太祖皇帝剝皮摜草,為的就是震懾這些讀書人。”


    “寒門子弟借科考得以魚躍龍門,一朝得勢。若是少了監管,確實非是好事。”


    “那小友可知如今的朝堂上,各個官員又因何相交?”


    “同鄉,同年,座師。”


    “不錯,便以江西為例,近些年來,進士之中多有江西學子,江西一係的官員在朝堂上也是越來越有話語權。說到這,小友,你可知接下來老夫要說什麽?”


    林沐麵色一凜,回答道:“黨爭!”


    “不錯,黨爭若起,則國危,此外,老夫還有一個預感,那便是日後書院必定為亂。”


    書院有什麽可為亂的,林沐有些疑惑,問道:“書院不是傳授學問之所嗎?”


    “可若是書院某位桃李滿天下的名師心懷不軌,他在朝堂之中的弟子又感念其教導之恩,甘願供其驅使,這樣的弟子多上幾個,朝堂之事,朝堂外之人卻能操控。


    小友試看,若是如此,帝王該如何作為?”


    “殺,做事便要做絕,殺光這些逆臣。”


    “這樣就得君王不愛惜羽毛,棄名聲於不顧。可若是殺不了呢?”


    林沐細思,越想越覺得可怕,這時儒生帶著幾分陰冷的聲音傳來。


    “那便要亡國了。


    小友,這又該如何破局?”


    林沐此刻有些慌亂,朝堂之外借弟子操控朝堂,怎麽聽都像是在說自己,雖然此時林沐尚是布衣,但林沐卻當真有過這樣的野望。


    “學生不知,還望先生教我。”


    “扶植另一家書院便是了,說到底還是廟堂平衡術,過於強大的給一巴掌,弱小的喂些甜棗,徐徐圖之,總能為王朝續命。”


    林沐先是有些落寞,隨後說道:“多謝衍聖公相教,學生受益良多。”


    儒生擺擺手,“不過高談闊論爾,為此糾結反而不美。爾看那群書生,說起治國良策,個個都是其言鑿鑿,又有幾人能真有遠見卓識?


    還有,這衍聖公之名,不過是帝王強加而來,老夫不過是個蒙受先祖遺澤的儒生罷了。”


    林沐還未來得及說話,又聽儒生說道:


    “書生皆言救世,卻多是空談誤國,所以老夫才說難得是清醒。為人需要時時慎獨,莫要好高騖遠。”


    說話間從懷中掏出一枚黃玉印章,遞給林沐。


    “小友,你我也算有緣,這是當年先祖的弟子為了緬懷先祖所做,今日贈予小友,願小友初心不改,方得始終。”


    林沐此時倒也恢複了平靜,接過印章,“多謝先生相蹭,學生也有一物作為回禮,還望先生務必收下。”說完自懷中掏出一本書卷奉上。


    “黃玉章易換鵝帖,老夫大賺,本是不該奪人所好,但實在是見獵心喜。”


    “先生喜歡就好,那今日學生就先告辭,改日再來叨擾。”


    “小友請便。”


    門房將林沐送走之後,回到後堂,雖然見家主對得到的換鵝帖愛不釋手,根本無暇他顧。但還是出言問道:“家主,如此輕易地便應了他嗎?”


    儒生頭也沒動的說道:“不過是錦上添花之事,在天下人看來,我們不就是做這個的嗎?”


    門房無言。


    至於林沐,腰間則又係上了一枚黃玉印章,連起來正是


    “敬惟慎獨,公子無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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