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玉卿跟著子深和尚去見智空大師了,夏侯紓一行則在知客和尚的引導下先到後院禪房休息。


    護國寺供香客留宿的禪房是兩排用石牆分開來的套院,一排住著男客,一排住著女客。住女客的院子裏麵是半開方式的,香客行走其間,可以去到任意一個房間,雖然體現了眾生平等的理念,也便於佛寺的管理,但私密性相對就差了一些。


    不過這些都不重要,住在這裏的女客,多的是仆婦環繞,而且大家都是來拜佛上香的,也沒有什麽心思去關心他人。


    待隨行的侍衛仆婦都安置好,天色已經很晚了,寺裏又恢複了寧靜。夕陽的餘暉將迦南山周圍的雲彩幻化成一抹橘紅色,慢慢沉入山的另一邊,唯美而絢爛。


    夏侯紓得閑在禪房裏喝了會兒茶,無聊之下便隨手從書架上翻了幾本別人抄錄的佛經,字寫得很好看,想來是十分用心了,但內容她卻看得一知半解的,更是覺得無趣,隨即就丟了回去。


    雲溪領著兩個小丫鬟在給她歸置從府中帶來的隨身物品。


    夏侯紓就望著窗外的晚霞,發了會兒呆,想著母親突然讓她求姻緣簽的事,暗暗有些擔心。從前她沒往這方麵想是覺得夏侯氏有著女兒不早嫁的先例,但是經過今天的事,她不得不重新審視這條不成文的“規矩”,也不知道父母對她的婚事究竟是何打算。


    偏偏母親又要將它寄托在虛無的神佛之上。


    這種無法預估和防備的挫敗感讓她逐漸煩躁起來。她抬眼看了看天色,估摸著母親一時半會兒也不會回來,順手從案上抓了一本佛經抄本就往外走,並叮囑雲溪若是母親回來了就說她是去找寺裏的小師父討論經書了。


    母親禮佛,即便知道她是在騙自己,聽了這個理由也不會多說什麽的。


    雲溪知道攔不住她,隻好歎著氣答應,繼續埋首歸置物品。


    夏侯紓從禪院出來,恰好遇到白日裏往菩提樹上掛紅繩的兩個女孩子,兩人皆是步履匆匆。


    幾株開著黃色小花的植物正好擋住了視線,夏侯紓看得到她倆,她倆不注意是看不到她的。夏侯紓覺得有些奇怪,又擔心出去撞上了難免尷尬,就停住腳步聽了一會兒。


    穿粉衣的女孩子小臉紅彤彤的,氣呼呼地走在前麵,白衣女子緊隨其後。粉衣女子見四周無人,氣急敗壞地說:“方才那人真可惡,明明是他先撞了我們,我才跟他說話的,他道歉沒有誠意就罷了,還如此不解風情,一句話都不說就走了,簡直太沒禮數了!要不是看在他長得好看,我才不願搭理他呢!”


    “好妹妹,你人長得漂亮,出身又好,多少兒郎巴巴的上你們家求娶你都看不上,可千萬別為了一個不相識的男子氣壞了自己的身體,多不值當。”白衣女子一邊追一邊苦口婆心的安撫著,頓了頓又道,“俗話說,知人知麵不知心,別看他長得一表人才,說不定根本就不是什麽好人。”


    “也對。”粉衣女子聞言突然停住腳步,似乎想到了什麽,心情瞬間就沒那麽糟糕了。她抬眼看了看天空,眼裏閃過一絲輕蔑,又說:“天色這麽晚了,別人都怕壞了寺裏的規矩,著急忙慌地往禪院走,偏偏他們還要往後山去,定是有什麽見不得人的秘密。”


    白衣女子見她終於開竅了,又是一番安慰,隨後兩人心情大好,手拉著手繼續往禪院深處走。


    四周頓時一片肅靜。


    綠植背後,夏侯紓聽得雲裏霧裏的,但卻注意到了“後山”這個關鍵詞,眼瞅著兩個女孩子消失在轉角處,她鬼使神差地便往後山方向去。


    迦南山山勢高大陡峭,護國寺就建在迦南山的半山腰,後麵有一片竹林,一直延綿到山頂,一根一根青翠挺拔、鬱鬱蔥蔥,遮天蔽日,遠遠看著如同一片竹海,走得近了便覺得踏入了世外桃源。


    夏侯紓順著竹林中的青石板小徑慢慢往上走,一邊呼吸著竹子獨有的清香,一邊感慨這佛門淨地就是不一般,連竹子都跟沾染了仙氣似的,比別的地方的長得好些。


    許是太陽快下山了,也或許是後山地勢更高一些,此處比寺裏涼快許多。夏侯紓一路走,一路駐足觀望。雨季剛過,竹林裏密密麻麻的到處都是竹筍,長得早的已經抽出了嫩綠色的枝條,點綴著一片一片的小葉子,像是剛用開水泡開的毛尖。長得晚的才露出一小截尖尖的頭,像隻躲在土壤裏的小怪物,探頭探腦的,憨態可掬。


    看著滿地的竹筍,夏侯紓不由得感慨,如此鮮嫩的竹筍,若是燒成了菜端上飯桌,味道估計也是極好的,定能讓母親胃口大開。於是她打定主意明日一早便叫上雲溪和幾個小廝上山來摘些竹筍回去做菜。


    護國寺雖然嚴戒葷腥,但竹筍是野菜,還是素的,不在戒律之內。


    光是這麽想著,夏侯紓就仿佛已經聞到了酸辣鮮筍的香味,心裏美滋滋的。


    當當當……似乎有什麽聲音傳來,忽遠忽近。


    本是日落西山頭,鳥向巢中飛的靜謐時刻,這不屬於山林的聲音就顯得格外刺耳。


    夏侯紓是習武之人,自然比常人更警覺些,立即停住腳步仔細聽了一會兒。


    溫和的晚風迎麵吹來,“當當當”的聲音似乎就更清晰了。


    確定聲音來自竹林深處,夏侯紓又加快腳步往前走了半刻,隱約聽到竹林裏傳來一陣激烈的打鬥聲,驚起竹林裏的飛鳥一片。


    鳥兒無枝可依,在竹林上頭盤旋啼叫一陣之後,慢慢平息,不知又飛向了何處。


    護國寺是南祁名寺,往來人員複雜,即便寺中藏龍臥虎也不足為奇。奇人異士聚集多了,難免會想切磋一番,論個高下。


    夏侯紓對武藝高強的江湖名士有著天然的好感和崇拜,首先想到的就是有高人在此切磋。但是細細一聽,又覺得打鬥的聲音很混亂,不像是兩個高手之間的對決,反而像是一場混戰。


    護國寺深受朝廷仰仗,大事小務都有朝廷過問,什麽樣的人會在這個地方大打出手?


    帶著滿腹的疑問,夏侯紓順著聲音傳來的方向快步走去。


    穿過密密的竹林,又走了許久,便聽到打鬥聲越來越近,也越來越清晰。


    夏侯紓慢慢放輕腳步,一麵將經書藏進懷裏,一麵在竹林裏尋找隱匿之處,最後躲進了一簇茂密的竹叢裏耐心觀察。


    竹林深處,十來個矯健的身影鬥得難舍難分,刀與劍狠狠撞到一起,聲音刺耳又驚心。


    暮光之中,夏侯紓眯著眼睛仔細辨認了一會兒,才弄清楚被圍擊的是一青一紫兩名男子。


    青衣男子身手矯健,反應敏捷,臉色跟他手中的劍一樣冰冷而凜冽。而他身後的紫衣男子則神態自若,像棵蒼峻的鬆樹立於紛亂之間,絲毫不為自己身處劣勢而擔憂。


    襲擊他們的共有十四個人,全部身著黑衣,戴著同色的傀儡麵罩,隻露出一雙雙凶神惡煞的眼睛在外麵,甚是嚇人。


    他們人多勢眾,且個個身手不凡,出刀也幹淨利落,兩名男子如同困獸,搏鬥激烈而纏綿。


    雙方實力懸殊如此之大,看樣子卻是鬥了十幾個回合也難分勝負,夏侯紓既好奇,又欽佩,注意力全在被圍擊的兩名男子身上。尤其是那名青衣男子,他的劍術極高,一柄泛著青光的長劍被他使得出神入化,仿佛那劍原本就是他身體的一部分,隨心所欲、收放自如。


    夏侯紓見過許多用劍的男子,包括二哥夏侯翊偶爾也會手持長劍在自己的院子裏揮舞幾下過過癮。但是與夏侯翊的淩厲輕快相比,青衣男子在氣勢上更勝一籌,如長虹貫日,氣勢千鈞、威力無比。


    盡管如此,青衣男子終是寡不敵眾,何況還得護著身後的紫衣男子,多有累贅。


    二十幾個回個下來,青衣男子漸漸漏出了破綻。十來個黑衣人正好看中這個機會,互相打了個暗號後再次聯合攻擊。


    習武之人多有崇尚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英雄俠氣,夏侯紓也不例外。見青衣男子以少敵眾,威風凜凜,她內心十分欽佩。又見他顧慮繁多,分身乏術,她恨不能立刻跳出去助他一臂之力。可轉念一想,她今日上山時大出風頭,不少人都記住了她,貿然出手容易暴露身份。而且對方人手過多,實力也不容輕視,自己也未必就是對手。沒搞清楚情況前,她斷然不敢輕舉妄動,避免陷入不必要的糾紛。


    她小心翼翼地往竹林密處挪了挪,以便繼續觀戰。


    刀光劍影間,幾個黑衣人趁青衣男子注意力分散之際,使出一招聲東擊西。一部分人繼續糾纏著青衣男子,另一部分人則揮劍攻擊他身後的紫衣男子。


    紫衣男子雖然氣質不俗,卻沒有功夫傍身,緊急情況下更是躲閃不及,胳膊毫不意外地被黑衣人劃了一道,臉色也隨之大變。雖未傷及要害,卻也觸目驚心。


    夏侯紓全身心都係在被圍攻的兩個男子身上,此刻見紫衣男子驟然受了傷,心中一急,手不經意間便拍打在旁邊的竹子上,驚動了正在打鬥的眾人。


    “誰!”


    一個黑衣人大喝一聲,頗有點氣吞山河的氣勢。隨即他的目光直直地掃過來,快速鎖定了蹲在竹林中一臉發懵的夏侯紓——她身上的紅衣即便在暮色裏也格外顯眼。


    都說看熱鬧的不嫌事大,那是因為事情沒有擱在自己身上。真落在自己身上,隻恨不得立刻找個地道遁了去。


    夏侯紓暗自歎氣,就這光景,她並不想當什麽見義勇為的女俠,隻想明哲保身溜之大吉。所以她沒有過多猶豫,提著裙子起身就往回跑。


    竹林中地麵凹凸不平,夏侯紓光顧著趕緊離開這是非之地,卻沒注意腳下,再加上天色漸晚影響了視線,沒幾步就被一根露在外麵的竹根絆倒在地,摔了個狗吃屎。


    她剛哎喲了一聲,便聽到身後傳來一陣緊密的腳步聲,回頭一看,三個不依不饒的黑衣人正揮著長劍朝她刺來。


    真是好奇心害死貓,沒事她跑來看人家打什麽架?


    白日裏走了半日的山路,這會兒待在禪房裏看看書、打打瞌睡不好嗎?


    果然,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逭。


    古人誠不欺我!


    她一邊自責,一邊咬著牙慢慢撐起身子來。眼看三個目光凶狠的黑衣人越追越近,且劍光淩厲,殺氣騰騰,她想要置身事外是絕不可能了。


    先發製人,後發製於人。


    出生於將門世家的夏侯紓從小耳濡目染,這個時候也不會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當砧板上任人宰割的肉。


    既然逃不掉,那就隻能應戰了。


    夏侯紓拋開了原先的自責,沒有再躊躇和猶豫,迅速地拔出藏在靴子裏的匕首,朝著黑衣人招呼上去。等對方反應過來,她已經成功地劃傷了其中一個黑衣人。


    衝上來的幾個黑衣人麵麵相覷,他們怎麽也沒想到這個看上去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不光不柔弱,而且身手敏捷,狠厲毒辣。


    真有意思。


    意識到自己輕敵才吃了悶虧,幾個黑衣人既震驚,又憤怒。其中一個盯著夏侯紓冷冷發問道:“你究竟是什麽人?”


    夏侯紓看著幾個黑衣人,巧笑嫣然,不慌不忙道:“難道我告訴你們我是誰,你們就會放了我嗎?”


    當然不會。


    黑衣人簡直聽了一個天大的笑話,其中一個黑衣人從鼻腔裏發出一聲冷哼,陰陽怪氣道:“真是巧,居然還有來送死的!”


    “送死?”夏侯紓冷笑,她這輩子盡想著怎麽活了,倒還沒有想過怎麽死。她將散落在額間的碎發捋到耳後,然後揚了揚手中的匕首,燦然一笑,道:“那得問問我手中的匕首答不答應了!”


    “不自量力!”為首的黑衣人被徹底激怒,他揮手示意同伴重新布陣,語氣冰冷道,“殺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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