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嘭!”


    八十多歲的姬昌從凳子上一下子跌坐到禦書房的木地板上,跪倒在地,籠罩在一身明黃色朝服內的蒼老身軀瑟瑟發抖,仿佛無比畏懼天威,看去十分可憐。


    子受眯眼看著姬昌倚老賣老的惺惺作態,心中一股倦意止不住地湧起,隨即就是對這個虛偽老兒的厭惡。


    “平身吧,既然是本來要賜你一死,如今自然是免了。”子受倚在椅子上,手指輕輕敲著扶手。


    “謝……謝過陛下隆恩。”姬昌抬起頭時已經是滿頭冷汗,他掙紮著爬起,重新坐回凳子上,從懷裏拿出一張皺巴巴的手帕擦拭著額頭的汗水。


    “為什麽留你下來,你自己心中清楚得很。大商律法中明文規定,亂我朝朝綱之人,當受車裂之刑。”子受不急不緩地說著,拿起茶杯飲了一口。


    “你可知,為何朕會免你一死?”


    “老臣……老臣不知。”姬昌囁嚅著說道。


    子受目光冷冷地看向隻敢看著地麵的姬昌:“半月之前,朕召見姬考為朕試音,姬考跪地求朕,說是隻求以命換命,用他的性命換你一個安穩的晚年。”


    姬昌一直顫抖著的身子突然停止了顫抖,他緩緩抬頭看向子受,目光變得很是震驚,張大著嘴說不出話來。


    “你猜,朕,殺沒殺了姬考?”子受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笑意,他的目光仿佛具有穿透人心的震懾力,緊緊盯著姬昌那看似震驚痛惜的皺巴巴的臉。


    “臣……臣猜不出來。”姬昌費力地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出口,很是艱難的樣子。


    “世人盛傳西伯侯精通術數推衍,你輕鬆占卜便能斷言凡人生死禍福、壽命長短,何況是血脈至親的生死呢?”子受冷冷地審視著他。


    “你知道姬考此時還沒死,朕留他一命,是因為他給朕出了一道選擇題。”子受站起身,背著雙手在那麵巨大的屏風前緩緩走動。


    “朕每天都要處理無數的政務,做無數道選擇題,已經很累了。朕如今……將這道題的選擇權利交給你。”子受猛地回頭看向姬昌。


    “西伯侯,兩個選擇,姬考死,朕會以修行破境失敗的說法厚葬之,你再在朝歌呆上六七年,隨後便放你回西岐,此事一筆勾銷,你死後朕也不會用這件事尋西岐的晦氣。”


    “要麽,你死,朕即刻便放姬考回西岐,朕給你時間安排後事,包括西伯侯之位的人選,都由你來定。”


    “選一個吧。”


    子受重新坐回椅子之中,再飲一口已經涼了的清茶,緩緩垂下雙目閉目養神,靜靜等著姬昌的選擇。


    癱坐在座位中的姬昌渾身發冷,這次不再是裝出來的驚恐,而是真正地從心中感受到了懼意。這個坐在椅子中的君王分明就是個玩弄人心的魔頭,從地獄走出的惡鬼,姬昌精通先天術數,他算得分明,自己陽壽足有九十七年方才壽終正寢,他對自己的先天推衍之術極有信心,再加上離開西岐前他與母親太薑一同占卜,都是個有驚無險的上吉之簽。


    正是有這兩重卦象,他才敢隻身來到朱凰宮中,麵對天子之怒。可是如今這個選擇……


    不是他對嫡長子姬考有多少惡感,而是因為姬考性子溫良恭儉,小時候也不是沒打磨過他,可是這孩子多少年都是這種溫吞性子。姬昌心中所謀極大,他這些年尋求天庭幫助,傍上佛門這顆大樹,再有很多謀劃多年的後手布置。甚至連他死後二十年的西岐國策他都已經擬定好了,書寫在一個錦囊中交給了上大夫散宜生全部都是為了完成自己的野心。不,不僅是他的野心,更是為了他無辜冤死的父親季曆報仇,這是姬家與殷家的血仇,唯有流血才能洗刷這種仇恨,而殷家把持人族共主之位,那他就……隻好造反了。


    在他花了一甲子時間的精心籌謀之下,西岐已然國富民豐,兵強馬壯。而仿佛是上天的旨意,老天爺也助他,天地量劫已然開始,天下不久便要陷入動蕩之境,大商王室首當其衝,他姬昌低聲下氣認賊做主忍了六十年,為的不就是這個機會?


    萬事俱備,隻欠東風,什麽是東風?時間就是那浩蕩東風,隻要他活得夠長,不,不要多久,隻要他再有三十載的壽命,他有自信借助天庭與佛門的力量一點點蠶食大商的國力,最終將這片天地都納入姬家手中,將殷家屠滅滿門,報他父親之血仇!


    可是什麽事都準備好了,眼看大仇得報的機會就在前方……他卻也老了。


    或許是因為在先天術數一道極具天賦的緣故,他以一介凡人之身能窺探未來,算遍陰陽,卻毫無修行天賦,終究不能修道。他今年已經快要九十歲,按照自己的推算,不過七年時間他就要離開人世。


    七年時間……除非幾位聖人親自出手,不然他憑什麽能推翻如此龐大的王朝?如何能報父仇?


    唯一的辦法就是選擇一個合適的繼承人,親手接過他謀劃了一甲子的基業,然後替他完成夙願。


    所謂亂世梟雄,嫡長子姬考心性柔弱,溫和良善,忠孝兩全。雖然極有才能,但以他的心性根本不可能在亂世之中立足,就算他在心中也痛惜祖父死在殷家手下,但他最多隻會聽調不聽宣,絕不會想到推翻大商的統治。


    若是太平盛世,他定是個極好的侯爺,可是在如今的境況之下,姬昌絕不會將西岐之主的位置交到他的手上。


    幸好二兒子姬發與自己的秉性手段一脈相承,對大商王室也早有反誌。雖然姬發比起才華與治理政事不如姬考,但是有老四的輔佐,他們兄弟二人不說一定能完成他的夙願,至少比起姬考來可能性要大得多。


    那麽姬考嫡長子的身份便成了最大的問題,若是姬考不死,他總有一天會回到西岐,那麽西伯侯之位理所應當是姬考的,這讓他如何能甘心?


    子受精準地猜中了他的想法,他謀劃聖人帶走薑頤一事,本就有讓子受遷怒姬考,借刀殺人的意思。


    可是現在……


    他還能活七年時間,他這次來朝歌本就沒想著回去,離開西岐故土的他本想著不用成天處理政務,便可以靜心整理一生術數推衍的心得,出一本書流傳後世……


    ……


    禦書房中久久地沉默,子受閉目養神,而姬昌掙紮不定,渾身冷汗如雨下。


    隻是不知,這掙紮之中有幾分真,又有幾分是做給子受看、做給世人看的假?


    沉默許久之後,姬昌緩緩從凳子上站起身,重新跪到子受麵前,再開口時,聲音仿佛又蒼老了些:


    “老臣……願自囚朝歌七年。”


    子受睜開雙目,眼中神光一閃而逝。


    “朕知道了,你退下吧。”


    蒼老的身影艱難地從地上站起,拄著拐杖,一步步往禦書房外走去。


    子受的神識直到遠遠盯著姬昌出宮之後才收回來,此時已經入夜,沒他的授意,太監們不敢私自來禦書房掌燈。子受站起身走到那幅巨大的屏風之後,清晰地看見姬考無力地癱坐在地上。


    為了不讓姬昌察覺他在屏風後麵,他從小朝會開始前便收斂了全身氣息,就算是地仙境的高手都發現不了子受背後的屏風還有個人。姬考沉寂地太久,一動不動宛如已經死去,他一隻手死死地捂住嘴,不敢發出一點聲音,隻是旁聽了一整個小朝會之後,他那張清秀的臉上淚流滿麵,淚水還在止不住地往下流。


    ——————


    “四王之會”之後的第二天,是帝辛陛下大宴群臣之日,一方麵慶祝征討南蠻的事項已經定下來,一方麵遠迎四方諸侯的到來。


    朱凰宮中擺起數百張方桌,一道道精美的菜式流水般送到每個臣子身前的方桌上,再有無數王室收藏多年的美酒佳釀呈送到諸臣子身前,讓本就好酒的商人興致更高。


    就在四方諸侯與諸位臣子飲酒到三分微醺醉意之時,帝辛陛下輕輕拍手,請上在朝歌城為質子二十載的公子伯邑考,伯邑考手持一張通體呈現瑩潤紅色的桐木七弦琴,端坐高台之上,獨自彈奏一曲由人族大賢軒轅黃帝親自譜曲的《華胥引》。


    伯邑考這一曲音韻幽揚,如同戛玉鳴珠,萬裏神遊,清婉欲絕,令人塵襟頓雙,恍如身在瑤池風闕。


    這一曲起初時聲音低沉婉轉,到後來激越清揚,越發振聾發聵。伯邑考公子舉世無雙的琴藝配上這架由帝辛親手斫成的七弦琴,居然迎來百鳥齊鳴,甚至有官員信誓旦旦地聲稱當日自己在朱凰宮中見到有玄鳥被公子考之琴聲吸引降世,呈百鳥朝鳳之盛景。


    曲終人散後,仍有餘音繞梁三月不止,令人心馳神往,不禁讚歎妙絕。


    公子考操琴一曲之後宣布入關參悟天道,但求破境,可不過第三日,公子考府中便傳來哀聲。


    隨後帝辛親手書寫旨意,言公子考修行破境未果,已然身化飛灰,以諸侯國葬之禮,厚葬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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