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府,這些百姓無法驅趕啊!”


    “本就不能驅趕,再趕就要出大事了!”


    嗬斥了手下衙役,李嶠看著烏泱泱的人群,臉色蒼白下來。


    山東士族起初是看笑話的,關內是關隴集團的根基,被這群人為了政鬥弄得民不聊生,自己砸自己的地盤。


    可如今長安動蕩,所有人都慌了,上下也都行動起來。


    身為長安縣的縣尉,李嶠和其他五名縣尉,帶著一眾衙役、皂衣武侯和不良人,上街維護治安。


    長安坊市太多,不得不分為長安萬年兩套縣衙班子,平日裏勉強可以管得過來。


    但如今別說不良人,就是數目最多的皂衣武侯,都像是融入大海中的一灘水,那鮮明的製服很快消失不見,隻能聽到他們聲嘶力竭的聲音。


    李嶠也坐在馬上,小心翼翼的來去,不斷喊話安撫:“此事聖人已然知曉,朝廷一定會賑災濟民,給諸位交代,請諸位放心回去!”


    為了取信於民,他的聲音一開始還很激昂,但很快也沙啞起來,喝了幾口水後,又立刻喊道。。


    可惜百姓越圍越多,根本不願意離開。


    這就是蒙蔽真相的結果。


    關中這地方受災不是第一次,以前長安人也有經驗,從糧價的波動上就能看出。


    老百姓不懂什麽大道理,但看看米鋪內糧價開始上漲,就可以著手準備了。


    是儲存糧食,囤糧備荒,還是去關外投奔親人,總有個應對法子。


    不像這回,大起大落,猝不及防。


    前一刻大家還歡聲笑語看前宰相砍頭呢,下一刻就奔走相告,然後有錢都買不到米了!


    若不是百姓對於官府天然的畏懼性,恐怕早就釀成大規模衝突,事情鬧到一發不可收拾。


    “請聖人為我們主持公道!請百官為我們主持公道啊!”


    而朱雀門前,那個曾經超度榮國夫人的法會廣場,聚集了最多的人,此起彼伏的高呼著。


    他們的聲音並不整齊,一片鬧哄哄,越喊越是沙啞難聽。


    但皇城內無人敢回應。


    官員越聚越多,三省六部、禦史台、大理寺、二館六學……


    還有內衛。


    一位位官員聚集,竊竊私語。


    丘神績、郭元振、安神感站在一起,見到狄仁傑從大理寺那邊挪了過來,彼此互視,臉色難看。


    狄仁傑一向慈和的笑容沒有了,神情變得前所未有的肅然:“你們家中還有多少餘糧?”


    郭元振苦笑:“我原與博通他們住在一個宅院內,他吃得多,我倒是備下了不少糧食,可博通如今在吐穀渾,我就吃一些買一些了,現在家中隻夠維持十天的。”


    丘神績道:“丘府倒是囤積了些糧米,但我府上人口眾多,也隻能撐月餘。”


    安神感簡短的道:“我家中倒是能吃半年。”


    狄仁傑道:“百姓家中大多與元振相似,現在米鋪被搶購一空,各家各戶或多或少還有些糧食,等到十日之後,百姓家中的糧食吃光了,那該如何是好啊!”


    郭元振問:“糧食有可能速速運進來嗎?”


    狄仁傑怒聲道:“難!若能運糧,不必維持這般謊言,更不用穩定糧價!其實我之前就覺得糧價不對,但凡災期,糧價都有波動,太原亦是如此,長安卻一直維持三十文一鬥,背後定有蹊蹺,隻是我也沒想到,他們竟喪盡天良到了這般地步!”


    郭元振還是首次見狄仁傑發怒,聽得那鏗鏘有力的聲音:“狄公可有辦法?”


    丘神績則關心:“這般下去,會不會釀成民變?”


    狄仁傑先回答了丘神績的問題:“有禁衛在,民變倒是難以發生,怕就怕放開城門,驅趕百姓,讓人逃荒啊!”


    眾人悚然大驚。


    長安百姓也往關外逃荒,那得死多少人?


    安神感都不敢相信:“聖人不會這麽做的,皇後……皇後也不會的!”


    狄仁傑微微搖頭:“我也隻是做最壞的打算,必須做最壞的打算,連災情都敢瞞報,那些人還有什麽做不出來的!”


    郭元振又追問道:“狄公,現在可有法子賑災?”


    狄仁傑微微看了眼安神感,欲言又止,最後神色黯淡下來。


    有法子。


    長安高門士族聚集,多少關內高門都住在城北,靠近皇城和宮城的十幾個坊市內。


    試想安神感的老家在涼州,安氏根基並不在長安,府上的糧食都能維持半年之久,那群高門的府邸內,肯定備了大量的糧草,如果願意拿出救濟災民,是能很大程度上緩解災情,減少恐慌的。


    不僅是高門士族,長安還有數十座寺院道觀,也該讓僧道出麵,救濟災情。


    可惜,行不通!


    郭元振極為聰慧,大致明白了狄仁傑的想法,雙手握拳,同樣沉默下去。


    是啊,行不通!


    丘神績則看向廣場,記得那座被鮮血浸潤的大佛。


    上次大佛倒下,是六郎驚天一刀,拯救無辜。


    現在蒼生災劫,天地烘爐,誰又能來問一問百姓之願?


    正當眾人滿是壓抑悲傷時,前方突然傳來騷動。


    “有人來了!”


    “那不是長安縣衙的李少府麽?”


    眾人踮起腳,昂起脖子遠遠看到,李嶠帶著一隊人過來。


    李嶠騎在馬上,雙手不斷朝兩邊揮舞,圍堵的百姓讓開一條路,後麵的一人卻看不清楚。


    倒是聽到不少人發出呼喊聲,似乎認得來者。


    漸漸的,之前怎麽也不肯相讓的人,朝著兩側分開,一位紫袍老者露麵。


    百官低呼:“戴仆射?”“道國公?”


    戴至德是道國公戴胄的嗣子,戴胄是貞觀時期的宰相,左丞戴胄,右丞魏征,都是處心公正之人,病逝時李世民頗為悲痛。


    戴至德傳承了戴胄的香火,不僅襲封道國公,還任中書侍郎、同平章事,再到太子賓客、尚書右仆射,成為宰相的時間比李敬玄都要長。


    隻是戴至德為人謙遜,溫吞水的性子,曾經有老婦來尚書省訴訟,戴至德已經收下牒狀,老婦人卻覺得他並不威嚴,怕他做不了主,戴至德問清楚來龍去脈,也不惱怒,將牒狀還給老婦,暗中為其上奏,解決了事情,後來老婦人前來感謝,百官才知緣由,都佩服他有長者氣度。


    當然,這樣的脾氣做長者挺好,做宰相難免不溫不火,存在感要遠遜於鋒芒極盛的李敬玄。


    而戴至德的身體,顯然也不如李義琰那般老當益壯,年紀大了,步伐間有些晃悠,卻是拒絕坐在車具上,一步一步走了過來的。


    百官齊齊鄭重起來:“戴公這是要做什麽?”


    難道要逼宮?


    以這位的脾氣不至於啊!


    但陛下讓他閉門思過,這離開府邸就是大罪!


    戴至德連宰相之位都不要了?


    是的,這位老臣顫顫巍巍來到朱雀門前,並不入皇城,而是朝向大明宮的方向,俯首拜下:“臣為尚書右仆射,身居宰相之位,不查關內災情,致奸賊作祟,民情洶湧,失責大罪,無所回避,臣有罪!!”


    百官動容。


    百姓沉默。


    通過口口相傳,他們不少人都知道戴至德由於提議去洛陽就食,早就被責罰,這樣的好官,又有什麽罪過?


    而看著戴至德蒼老的身形跪下,向著大明宮的方向叩首,之前差役怎麽嗬斥也無法停下的聲音,終於在這片廣場安靜下來。


    皇城之中,來恒露出不解,裴思簡為之沉默。


    狄仁傑眼裏浮現出敬意,舉步上前,眾目睽睽之下來到戴至德身後,一同向著大明宮拜下:“臣為內衛武德衛,大理寺丞,不查民情,致奸人作祟,災情洶洶,民間疾苦,臣有罪!”


    郭元振毫不遲疑的跟了上去:“臣為內衛武德衛,當攮外安內,防備奸人作祟,臣有罪!”


    安神感遲疑了一下,走上前去:“臣有罪!”


    就在三人上前之際,各部也有數人走出,全部跪倒在戴至德身後,齊齊高呼:“臣有罪!”


    丘神績摸了摸自己的官袍,雙腿哆嗦了一下。


    但看著那一張張堅毅的麵孔,解褐入仕時的激動狂喜,被這一幕所覆蓋,猛的一咬牙,胖胖的身子衝了上去:“我也有罪!”


    皇城內外安靜下來,有人急急往宮內報信,有的人則看向這些拜下的人,看著沉默的百姓。


    片刻後,李嶠走了過去。


    漸漸的,一個個官員走了過去。


    無論是戴氏的門生故吏,還是敬佩他的敢作敢為,亦或是想要平複民怨,安定人心,越來越多的官員走出。


    很快,兵部尚書裴思簡走了過去,與戴至德跪在一排:“臣有罪!”


    來恒麵色數變,最終還是來到戴至德另一邊:“臣有罪!”


    眼見官員越來越多,尤其是三位宰相區區出麵,紫袍和緋袍的官員,也跪了幾排。


    有人眼珠轉了轉,抱著法不責眾,反倒能撈取資本的想法,匯入洪流中。


    無論是真心為了災情請命也好,還是隨大流占便宜也罷,最終的情況都是,皇城之前,百官請罪,聲浪震天。


    “災情洶洶,民間疾苦,臣等有罪,望陛下責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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