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宮。


    紫宸殿內,武後召集親信,韋承慶、豆盧欽望、苗神客等北門學士齊列。


    正商討如何讓太子頂罪,卻又不動搖太子的地位。


    太子是國之儲君,不是隨隨便便背黑鍋的,何況是此次大災禍民,更要在史書裏留一筆。


    正常情況下擔上這個責任,太子之位就很難坐下去了,因為民怨沸騰,百官也難服。


    偏偏這次,百官十分清楚真相,太子比誰都冤,防民之口甚於防川,防百官之口又甚於防什麽?


    這十分難操作,武後卻已經考慮清楚:“我大唐以孝治國,太子恪盡孝義,自承罪責,然此次災情,真正禍源在地方無能,吏治敗壞,你們要明察!”


    大唐可太孝了,李世民對李淵純孝,李治對李世民純孝,現在到了太子這邊,不孝不行。


    關鍵是眾臣聽懂了武後不僅要甩鍋太子,還連消帶打,轉移矛盾,甚至插手地方官吏,安排自己的親信,不禁有喜有憂。。


    苗神客提醒道:“天後,太子的平糶策無錯,地方郡縣官員不濟災民,確要嚴懲,然嚴懲之餘,更需備足糧草,緩解災情,穩定民心,這要韋氏配合。”


    韋承慶臉色微變,但想想關內根基,也上前簡明扼要的道:“韋氏願全力配合!”


    武後露出溫和笑意:“韋侍郎忠心可鑒,好!”


    韋承慶心頭一喜,付出總算要有回報了。


    等韋氏入閣,多出幾任宰相,此次災情損失的不僅能全部補足,更可力壓其他高門。


    指不定能取代昔日長孫無忌的地位,在關隴集團中說一不二。


    他瞟了一眼禦幄上昏睡的李治,垂下頭去,掩飾住火熱的目光。


    正當殿內君臣相得,其樂融融之際,高太監小跑著奔了進來,低聲稟告。


    武後猛然起身,臉色一瞬間變得鐵青:“反了!反了!他們竟敢逼宮?”


    殿內臣子驚愕,隨著殿外正式稟報,才明白發生了什麽。


    以尚書右仆射戴至德為首,百官於皇城外請罪。


    殿內臣子先是愣住,然後臉色逐漸發白。


    苗神客最先反應過來,顫聲道:“天後,此事萬萬不可論作逼宮!”


    這件事的形式與逼宮沒什麽區別,但由於是自請其罪,任由聖人發落,卻大有緩和餘地。


    關鍵是,躺在禦幄上的那位會怎麽想,李治可是十分愛惜名聲,最看重史書會怎麽寫他的。


    武後也意識到這一點,她不在乎史書怎麽寫,卻不能讓李治搭上被群臣逼宮的惡名。


    她的權力來自於李治,李治不能死,或多或少又有清醒的時間,等醒來時怎麽說?


    “陛下,你被萬民痛罵,被百官逼宮了呢!”


    李治咯的一下抽過去。


    然後再也醒不過來,外麵那些就假戲真做了。


    韋承慶想到自己就是百官口中的作祟奸人,心頭大亂,上前一步道:“天後,趕緊讓太子殿下出麵吧!”


    武後冷冷看了他一眼,斷然道:“群臣失儀,情有可原,傳雍王,讓他出麵安撫群臣,不得有誤!”


    太子的身份兼顧君臣。


    她是要讓太子以君的身份認錯,但現在百官認罪在先,太子接著認錯,那也是以臣的身份認錯。


    最終責任還要回到她身上不說,太子還能收買人心,萬萬不行!


    此時此刻,太子就得老老實實待在少陽院內,一步都休想出去!


    韋承慶想了想才反應過來,頓時泱泱退下。


    武後處置果斷,一道旨意下去,雍王李賢領命。


    過了許久,才傳來消息:“百官入皇城,百姓也已散去!”


    暫時安撫住了。


    武後麵無表情,殿內臣子鬆了口氣。


    苗神客上前一步,諫言道:“天後,趁著民怨平複,得速速放糧,安定關內,撫慰民心!”


    武後俯視臣子:“豆盧欽望,你家久住長安,可資助多少米糧?”


    豆盧欽望怔住,倒是韋承慶討好道:“我韋氏對天後一片忠誠,家中可出糧救濟長安百姓。”


    韋氏的勢力在關內根基,長安城內也有幾座府邸,但也就是尋常住宿,裏麵儲存了一些糧食,放就放出去。


    豆盧欽望斜了他一眼,俯首道:“稟天後,我府上也有米糧,願救災濟民,隻可惜是杯水車薪,不比韋侍郎家大業大,除了賑災外,還能做到更多……”


    韋承慶皺了皺眉,也醒悟過來。


    高門士族倒不是單純吝嗇於這次的賑災,而是不願意開這個口子,害怕朝廷向他們索求更多。


    畢竟這些世家占據了太多的社會資源,賑災時讓他們放糧,那國家出了其他事情,是不是要從他們身上進一步割肉?


    所以豆盧欽望一口咬死,韋承慶此時也後悔,立刻閉上嘴。


    武後心知肚明,她要團結這群心腹,所以淡淡道:“此事不合製度,還是罷了!”


    豆盧欽望和韋承慶鬆了一口氣,齊聲道:“謝天後!”


    苗神客欲言又止,暗暗歎了口氣。


    北門學士出身寒門,屬於智囊,出出主意還行,真正依仗的力量,還得是這些大族,現在隻能靠邊站。


    偏偏接下來武後的目光看向他們:“如何賑災,你們可有良策?”


    苗神客抿起嘴,澀聲道:“稟天後,我等無能,暫無良策。”


    武後不置可否,頓了頓道:“既然戴仆射請罪,百官多有附從,此事就交予他們,長安米糧不濟,可帶民出關就食,以緩局勢!”


    殿內臣子麵色微變。


    你這不是賑災,依舊是要轉移矛盾啊,這得死多少人!


    武後卻深恨戴至德,此人相位本來就不保,此次一鬧,還能博得一個青史美名,在她看來想都別想。


    奸人作祟,不查民情,指桑罵槐誰呢?


    武後又道:“百官請罪,必有緣由,災情當前,不可不查!豆盧欽望,你身為內衛閣領,此事就交給你了!”


    豆盧欽望知道她要打擊報複,暗暗叫苦,但剛剛武後不讓他家放糧,此時就得跟上:“是,臣定竭盡全力!”


    武後又道:“將禦史大夫尹中言喚來,此次禦史台大有失察之過,我給他一個將功折罪的機會!”


    梅花內衛一出,禦史台近來蔫了不少,百官請罪,則是個很好的借口,讓禦史台名正言順的查一查,擼下去一批人,才好由她的親信補上,不聽話的人下去,擁護她當天後的上來。


    眼見武後見招拆招,絲毫不亂,殿內臣子也不禁拜服,深感跟對了人。


    直到去通報的內侍回到殿內,麵露驚懼的拜下:“稟天後,尹大夫……尹大夫來不了了……”


    武後眼睛微微一眯。


    不用多言,高太監立刻將內侍拖了下去,仔細詢問後麵色也變了。


    他定了定神,湊到武後耳邊輕聲道:“稟天後,郝侍郎去了禦史台,將文德皇後的《女則》拿了出來。”


    ……


    “文德皇後,坤厚載物,德合無疆,當為後世皇後之楷模!”


    “今武氏亂政,德行豈可為後,我等應向聖人請命,廢去武氏皇後之位!”


    禦史台中,郝處俊攤開三十卷書,指著上麵一段段話,作為理論依據。


    郝處俊是宰相許圉師外甥,外甥女是李白的第一任妻子。


    他是堅定的反天後黨,曆史上就反對武後,不過死得早,武後也沒能拿他怎麽樣,但後來他孫子被汙蔑謀反,武則天將他孫子分屍,還將全家人的屍骨都掘出來了,其中就包括郝處俊的屍骨。


    不用小本本,也能把一筆筆賬記得清清楚楚,敢得罪她,別給她逮到機會。


    現在郝處俊還精神得很,宰相出手,非同凡響,戴至德領百官請罪,平民怨,以求災情速速平複,郝處俊緊隨其後,直指此次人禍的源頭,要趁機廢後。


    起初聽得郝處俊的話,尹中言等禦史臉色青白交加,腦海中橫豎都寫滿了上官儀三個字,但聽著聽著,也不禁佩服起來。


    郝處俊把《女則》研究透徹,甚至舉一反三。


    《女則》是文德皇後長孫氏,收集古代女子的得失事跡,編輯成冊,加以自省的私人書籍。


    本是日錄性質,長孫氏病逝後被宮婢翻出,李世民大為悲痛,將之公示與眾,以為紀念。


    而文德皇後雖然給後人的印象是賢淑溫良,但她絕不是後世提倡的那種三從四德。


    長孫氏在玄武門之變,也是親自出麵,為上下鼓舞士氣的女子。


    唐朝的女子風氣就是這般,獨立自強,注重自身才識和技藝。


    所以長孫氏的《女則》大致記錄的,是妻子如何合理的輔佐夫郎。


    放到宮內,也就是皇後如何輔佐君王。


    這下好了,專業對口。


    郝處俊熟讀《女則》,就是要從先皇後身上找到理論依據,再根據如今的事實,一擊斃命。


    他某些想法還和武後不謀而合,看著尹中言道:“武後失德,貪勢計私,為禍國家,禦史台之責正在於此,而梅花內衛也有擾亂朝綱之勢,還望尹大夫隨我一起向聖人諫言,清濁還清,還天下一個朗朗乾坤!”


    尹中言聽到梅花內衛,目光頓時淩厲起來,再看看手中的皇後教導手冊,咬了咬牙:“好!我們入宮麵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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