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微宮。


    貞觀殿。


    這座殿宇如今代替了長安大明宮紫宸殿的作用,是李弘召見親近臣子的所在。


    李彥在都知院前解決了禦史台的小騷動後,匯總了內衛所得的情況,第一時間呈上奏折,說明情況。


    李弘仔細看了一遍,有些怒,但又沒有那麽怒。


    這種事情發生在任何的勳貴士族上,他都難以接受,可發生在武氏身上,居然一點都不覺得意外。


    至少相比起在宮內襲擊命婦,這種詐騙異國俘虜錢財,然後被對方挾持為人質,還偷了堂堂國公的魚符逃出去的行徑,似乎好接受一些?


    好接受個屁啊!


    李弘胸膛劇烈起伏了一下,冷冷地道:“元芳,此案可定何罪?”


    李彥道:“全由陛下定奪,若往重了論,乃通敵叛國,武氏子都脫不了幹係。”


    李弘很是滿意,就想趁機滅了這夥外戚。


    但想到武後之前的暗示,反倒希望自己如此為之,頓時又覺得之前的策略是對的,留著他們真的可以製衡太後。


    權衡之後,他決定先弄清楚這件事的影響有多麽惡劣:“那噶爾家族的勃倫讚刃能否逃回吐蕃?會否泄露我大唐情報?”


    李彥心想那位曾經是自己的福星,在大唐跳跳舞不香麽,偏要跟武氏子作死,如實回答道:“勃倫讚刃本就有內衛盯梢,雖然他此次冒著生命危險逃亡,這點確實是在意料之外,但我已經派出人手追捕,一旦有線索我會快馬趕去。”


    “至於泄露我大唐情報,陛下這點倒是不必擔心,此人若是真的了解上層消息,也不至於用武氏子弟鋌而走險!”


    李弘頓時被說服了,點頭道:“這倒是,但凡多了解一些,也不至於被武氏子騙光家私。”


    李彥又道:“不過在追捕過程中,武攸寧的安危難以保證……”


    “讓他去死!”


    這四個字李弘差點脫口而出,但終究還是委婉了些:“若武攸寧遭遇不幸,葬禮辦得風光些。”


    李彥則衷心地希望人不要提前有事,否則屬性點就可能飛走了零點五。


    當然,他不會因為這點去壞大局,武氏子能親手殺就殺,殺不了也絕不能故意留活口。


    正好出了這個意外,李弘又道:“朕見過吐蕃的孫波茹本,她有意蘇毗複國,有幾分把握?”


    李彥道:“目前吐蕃國內局勢不定,臣暫時無法評估,但吐穀渾的複國起了很好的表率作用,孫波茹本有此請求,對於我大唐來說,是個大好消息。”


    李弘頷首:“不錯,既然她有了這個想法,就是與吐蕃國內離心離德了,孫波茹的故土對吐蕃太重要,它若是分離出去,吐蕃還能有幾分作為?”


    說罷,他又有些可惜:“隻是那裏全是羌民部族,又有冷瘴盤踞,我唐人過去無法適應,更難以統治啊。”


    李彥道:“陛下能如此考慮,實乃英明聖主!”


    李弘擺手笑道:“元芳不必恭維朕,昔日太宗令李公滅吐穀渾,就是顧忌種種,沒有如前朝隋煬般直接在吐穀渾建立州縣,吐穀渾都無法直接統治,何況吐蕃?”


    關於吐穀渾,有楊廣的前車之鑒,對於吐蕃,則有李治犯下的慘痛經曆。


    李弘吸取這兩位的教訓,才有了清晰的認識:“以我大唐的軍威,敗吐蕃之軍不難,滅吐蕃就很不易了,若要統治那片高原之民,就不得不麵對吐穀渾那般數度複國的情況……”


    李彥很清楚,正如他用讚普鍾能哄李治高興,對於李弘也要給盼頭:“陛下不必過於高看,若能複國蘇毗,再對象雄分而治之,滅吐蕃有望,到時候將羌民納入羈縻府州的統治,高原也是我大唐疆域所在了。”


    實際上許多羈縻府州的統治,隻是名義上歸屬於大唐,官員任職都是異族土著,賦稅收不上來,也就疆域地圖上好看,但這種虛名也是威懾,有時候真的能轉為實質的利益。


    何況沒有一個皇帝不希望自己麾下的國土越來越大,李弘聞言精神一振,連連點頭:“好!好啊!”


    既然有心趁他病要他命,一位曾經的百勝戰神就更有必要速速起複了,李弘微笑道:“元芳,薛老將軍剛剛入了宮,不妨也請他來一述吐蕃局勢?”


    李彥聞言眉頭一揚,難得地有些激動:“那敢情好,薛將軍之名我如雷貫耳,未能得見,一直甚為遺憾,今日終於能得償所願。”


    他來的年代靠後,唐初的名將如李靖、李績、程咬金、秦叔寶等人都已病逝,這個年代最有名的就是薛仁貴了,自然想要親眼見一見。


    “傳薛仁貴、薛楚玉入殿!”


    內侍出去傳訊,很快隨著腳步聲響起,薛氏父子覲見。


    薛楚玉未滿二十,自然精神飽滿,此時他跟在父親身後亦步亦趨。


    而薛仁貴身為六十一歲的老將,白發眾多,皺紋深重,已是老態畢露。


    李彥有些歎息,大非川之敗終究給這位前半生百戰百勝的戰神一個巨大的挫折,無法解釋高原反應,甚至把失敗歸結於星相,“今年歲在康午,軍行逆歲,鄧艾所以死於蜀,吾所以敗也”。


    年齡大了,氣血的下滑本就不可避免,再遭到這般巨大的打擊,哪怕薛仁貴仍然保持練武的習慣,並沒有鬆懈,但狀態也大不如前,三箭定天山的神威一去不複返了。


    不過被貶為了五年庶民,能重新得聖人召見,薛仁貴顯然難掩激動之情,大禮拜下,蒼老的聲音響起:“臣拜見陛下,吾皇萬歲!”


    李弘從龍椅上起身,走下台階,親自將這位老臣扶起:“薛將軍免禮,請坐!”


    薛仁貴趕忙道:“謝陛下!”


    宮婢手捧兩張毯子鋪好,薛氏父子跪坐下去,回到龍椅上坐下的李弘則道:“有關高地冷瘴,薛將軍是否知曉?”


    薛仁貴誠懇地道:“多謝陛下為臣釋去疑問,解開心結,臣望能統兵與蕃賊再分高下,一雪前恥!”


    李弘笑道:“老將軍快人快語,朕請你出來,亦是正有此意!”


    薛仁貴第三次稱謝:“謝陛下!”


    李弘道:“元芳,你將如今的吐蕃局勢,與薛將軍講述一遍,朕想聽一聽老將軍的意見。”


    李彥點點頭,將通過孫波茹本了解的吐蕃情況,和剛剛發生的勃倫讚刃出逃事件言簡意賅地講了。


    薛楚玉這段時間一直在忙為父平反的事情,這才知道勃倫讚刃居然逃了,還挾持了武氏子,奪了周國公的魚符,不禁露出詫異之色。


    薛仁貴自始至終平靜聽著,突然問道:“內衛重立後,對於吐蕃國內的那夥諜細,可有壓製?”


    李彥道:“吐蕃原本有暗衛,但由於它是一個製度落後的國家,本來就承擔不起專門的諜報組織,如今已被讚普所收,招為西城禁衛,諜報能力大降,這也是吐穀渾能夠順利複國的原因所在。”


    薛仁貴又問:“此次勃倫讚刃逃脫,是否有吐蕃諜細的參與?”


    李彥道:“根據目前的情況分析,應是勃倫讚刃臨時起意。”


    薛仁貴道:“如此說來,若是勃倫讚刃成功逃回吐蕃,他對於我大唐的了解,將成為吐蕃君臣的寶貴情報來源?”


    李彥其實已經考慮過這點,微微點頭道:“不錯!”


    薛仁貴看向李弘:“陛下,依老臣之見,勃倫讚刃若真能逃回吐蕃,未嚐不是一件好事!”


    李弘微微皺眉:“老將軍之意,朕不太明白……”


    薛仁貴道:“有了對冷瘴的準備,如若再發生大非川那般正麵對決,老臣有萬全把握戰而勝之,但吐蕃欽陵乃知兵之人,若是一味收縮防守,我唐軍一旦深入國境,糧道補給不濟,也難免有敗軍之危,想要戰而滅之,需吐蕃主動出兵!”


    李弘奇道:“那勃倫讚刃回到吐蕃,就能令吐蕃主動出兵麽?”


    薛仁貴撫須笑道:“此人是欽陵的親弟,身份地位本就不同於一般將領,若是他逃回吐蕃,噶爾家族勢必欣然。”


    “途中若再有內衛引導,展現關中疲敝,隴右動蕩,吐穀渾複國有名無實,吐蕃上下難免生出輕視。”


    “老臣對於羌民部落是有了解的,每當他們產生難以解決的分歧時,外出劫掠是最佳選擇,吐蕃一旦認為我大唐空虛,有可趁之機,引蛇出洞之策就成了。”


    “若能一戰大敗蕃軍,滅其精銳,挫其勇武,則蘇毗可複,大局可定矣!”


    聽著薛仁貴的誘敵戰術,李弘目露思索,李彥心中頗為欽佩。


    這法子他也想過,卻沒準備使用。


    不是此法不可行,而是他準備從茶入手,進一步加劇吐蕃國內的階層分裂,勃倫讚刃逃脫屬於意外事件,不在原定計劃之中,不值得分神大費周章。


    相比起來,薛仁貴被貶為庶民已經五年了,哪怕能從兒子薛楚玉處得到一些情報,在如此短暫的時間內,就能提取出重要信息,做出可行性的計劃,實在難能可貴。


    勝算於廟堂之上,決勝於千裏之外,薛仁貴的戰神之名,絕不是一味在沙場上衝殺得來,這位同樣是文武雙全,在滅了高麗後,還為安東都護,留守平壤,期間撫恤孤老,提拔才幹,令高麗遺民“欣然慕化”。


    李弘性情沉穩,雖然有些心動,卻也沒有貿然決定:“薛老將軍之言,朕已明了,當招裴尚書、安將軍等將前來,博采眾長,再定決策。”


    薛仁貴不驚反喜:“陛下聖明!”


    不過他老成持重,先提前說好:“此乃老臣淺見,戰局之中千變萬化,也許我們如今所言時,那蕃賊已被內衛所拿,甚或途中遇險而亡,那一切自是休提,還有那位武氏子,亦是意外變數,不好處理,不知太後那邊……”


    李弘眉頭一動,嘴角微微揚起:“得老將軍提醒,朕倒是忘了,是該向太後好好呈報此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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