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陽郡公府外。


    韋承慶和韋玄貞從馬車中走出,在仆從的簇擁下,朝著裏麵走去。


    相比起韋承慶昂揚的身姿,韋玄貞其實是不太願意來的,一路上又沒有見到相迎之人,不禁低聲道:“叔父,許府這般態度,我們憑什麽屈尊紆貴呢?”


    韋承慶笑道:“就憑高陽郡公曾是最擁戴天後的臣子,你剛剛沒有看到麽,前院停著的馬車,可不止我們一家!”


    韋玄貞明白了,點了點頭:“聽說聖人在貞觀殿內議事時,都無法坐在龍椅上,而是坐到禦幄之內,如今連宰相們都看不到聖人的氣色到底如何……”


    韋承慶嘴角勾起,以極低的聲音道:“這就說明快了,李元芳終於猖狂不了了,嘿……”


    正喜上眉梢,前方響起匆匆的腳步聲,一位儒雅的男子出現,遙遙就是一躬:“小侄失禮,還望韋公恕罪!恕罪啊!”


    韋承慶笑道:“許將軍這話才是見外啊,你我既以叔侄相稱,哪裏還會計較這些?近來府上拜訪者眾吧!”


    儒雅男子微笑:“都是些相熟的長輩,時有走動,時有走動!”


    雙方哈哈大笑,一路來到中堂,果然看到了不少熟人,韋承慶叔侄紛紛見禮,大家心照不宣。


    此時接待客人的,是許敬宗的第三子許景,如今任工部郎中,又是右羽林大將軍。


    許敬宗是堅定的武後黨,死後連諡號都被反武後黨提議弄一個“繆”字,如此爭鋒相對的仇恨,許景自然不可能改換門庭,始終是支持武後的,不過由於父輩關係,他不必像後來的豆盧欽望和韋承慶那般露骨,因此一直不太顯眼。


    但這回聖人龍體每況愈下,當年支持武後的黨羽終於齊聚一堂,歡慶著勝利的到來。


    堂內一片熱鬧,卻不知道府邸內外都有盯梢之人,將許府來往的人員全部盯住,甚至連拜帖都收買下人弄到。


    明崇儼一襲緋袍,貴氣不凡,看著這些權貴的拜帖,冷冷一笑,但想到許府的關係網,卻又有些凝重。


    有些高門的煊赫是擺在明麵的,比如京兆韋氏、隴西李氏、弘農楊氏,都是海內名宗,勢力龐大一看可知,但有些權貴的影響力,則是不顯山不露水。


    許敬宗就是後者,明崇儼知道他曾經受高宗和武後賞識,卻沒有想到這位有如此聯姻關係。


    許敬宗的次子,與鄂國公府上結親,娶了尉遲敬德的重孫女。


    許敬宗的嫡長女,則嫁給耿國公馮盎的兒子,這位馮盎就是大名鼎鼎的冼夫人之孫,在隋末亂世時,一度割據嶺南,是超級地頭蛇般的存在,即便歸順大唐,如今嶺南道也是此人說了算。


    其他嫡係子女乃至孫子孫女,都有上好的歸屬,關鍵是十分低調,並無大肆宣揚。


    明崇儼這幾日派出人手,將許敬宗一家查了個透徹後,基本上確定這位大儒不是“佐命”的父親。


    許敬宗人品卑劣,是會做出不擇手段的事情,卻不會做賠了夫人又折兵的蠢事,他如果嫁女兒為妾室,那鄂國公、耿國公等姻親可是顏麵無光,為了巴結長孫氏,得罪那麽多權貴,顯然是不值得的。


    不過正如李彥所言,許敬宗沒有嫁女為妾,但同為大儒,他十之八九是清楚誰做了這等事情的,許敬宗已經病逝,家中卻還有流傳的可能。


    當然,梅花內衛與武後始終是敵對關係,正常情況下對方就算知道,也不會告訴自己,所以明崇儼拿出案卷,鎖定了一個人。


    許敬宗的長子許昂,曾經與許敬宗的續房私通,被其父親發現後大怒,直接流放嶺南,後來才召回。


    有了這樣的惡名醜聞,許昂的前途無疑是絕了,真以為誰都是先帝啊?


    明崇儼要追查線索,就從許昂身上入手,將許府所知道的事情挖的幹幹淨淨。


    再遙望賓客雲集,權貴往來的場麵,唇角溢出一絲冷笑。


    等聖人從禦幄中走出來的那一日,他會再來親眼看看這群人的反應……


    那場麵肯定十分有趣!


    ……


    長生院內。


    武後繼續賞花,隻是這回身後,跟著一群同樣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命婦。


    就連韋玄貞的女兒韋氏也在其中,一副低眉順眼的模樣,仿佛昔日武懿宗的風波並不存在。


    政治總是這般風雲變幻。


    實際上,武後並不願意現在就如此招搖。


    她是很有耐心的,希望等候李弘病重到徹底喪失了處理朝政的能力,再行使先帝遺詔中“軍國大事有不決者取皇後進止”的權力,團結外朝的力量。


    當然,由於遺詔裏麵還有李元芳的存在,她獨掌大權是不現實的,但是沒關係,李元芳終究影響不到後宮,別看聖人死後她成了太皇太後,看似沒有榮升為太後的裴氏重要,但雙方的政鬥能力根本不是一個級別,如果裴氏乖乖聽話倒也罷了,如果也敢忤逆她這位婆婆,就將之逼死,順理成章地獨攬後宮大權,再遙控外朝。


    到那時,才是重新掌權,現在這群命婦跟隨,隻是表麵的繁花似錦罷了。


    但由於她之前聲名喪盡,門庭冷落,這個時候各家依附上來,她也不能拒絕,自始至終帶著笑容,時不時地淡淡點評幾句,賞花也賞人,眾命婦凝神傾聽,再也沒有麵對皇後時的隨性,不敢錯漏半個字。


    等到雙方位置再度回到支配與被支配,武後知道過猶不及:“長生院許久沒有這般熱鬧了,諸位回吧,不用再陪我這個老婆子了!”


    眾命婦看著她容光煥發的麵容,羨慕之餘更加敬畏,齊齊行禮:“妾等告退,明日再來宮中覲見太後!”


    武後滿意地笑了。


    回到殿內,她又喚來隨身內侍,詢問今日宮內的情況,主要是貞觀殿內的情形:“聽說聖人下令備戰吐蕃?”


    蔡太監搶先道:“回稟太後,確實如此,群臣對此頗有微詞,紛紛進言,遼東剛複,當休養生息,不宜再對吐蕃大動幹戈!禦史台還進奏,內衛為求立功,屢宣戰事,實乃窮兵黷武,當受懲處……”


    武後似笑非笑:“聖人近來所為,確實有幾分急切,不過掃平外敵,令大唐邊境安寧,也恐怕是聖人最後的心願了,這個時候是不能忤逆他的,更何況對內衛發難了……反倒要防止內衛些,那李元芳可是膽大包天之輩!”


    這話就十分露骨了,高太監的頭趕忙垂下去,耳朵豎起聆聽,準備寫簡報傳過去,蔡太監的臉上則忍不住露出笑容,甚至輕輕嘿了一聲。


    這一聲很是輕微,但武後逼人的目光立刻落在他的身上:“聖人龍體抱恙,你卻發笑,是在盼著聖人賓天?”


    蔡太監愣了愣,趕忙象征性地跪下:“奴失態了!望太後恕罪!”


    他語氣很輕鬆,似這些貼身親信,誰不知道自從聖人拒絕了讓太後輔政後,最盼著皇陵開啟的,就要屬這位生母了,雙方早已沒了母子親情,他自然也不慌。


    然而這次武後的聲音裏,卻透出刺骨寒意:“恕罪?惡咒聖人,豈可恕你罪名,拖下去,給本宮杖斃!”


    蔡太監愣住,先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禁衛從殿外走入,拿住他的肩膀時,才癱倒在地,下身惡臭湧出:“饒命!饒命!奴對太後忠心耿耿!忠心耿耿啊啊啊——”


    淒厲無比的哀嚎聲逐漸遠去,武後看著蔡太監留下的穢物,露出嫌惡之色,宮婢趕忙過來擦拭,驚懼得渾身發抖。


    高太監的頭垂得更低了,幾乎壓在胸前,眼神裏卻悲涼得沒有半分意外。


    武後之所以重用他們這些太監,是因為之前命婦被武懿宗的惡事嚇跑了,她無可奈何之下才啟用了太監,如今命婦重歸,那些出身名門的貴女,背後的人脈關係,豈是他們這些內侍可比?


    所以太監的作用除了在宮內當眼線外,已經變得可有可無,畢竟還有宮女為武後所用,而他們這些貼身內侍,更知武後不少汙點,萬一李元芳趕在聖人駕崩之前要對她發難,是有可能從內侍身上入手的。


    高太監跟了武後太多年,早就看清楚了,這位對於其他人都那麽殘忍,不可能反倒對他們這些身體殘缺的人好,利用完後痛下殺手,不會有絲毫遲疑,這才是武後。


    果不其然,武後處理完蔡太監,又轉了過來,眼神裏厲色閃爍。


    高太監一動不動,已經萌生了死誌。


    但最終,武後還是沒有決定將內侍一棒子打死,畢竟現在還未到勝利的時刻,清除掉那種最張狂的就夠了,有些事以後再做不遲,臉色舒緩下來,開口安慰道:“不必驚懼,你一向勤懇,謹守本分,好好辦事便是!”


    高太監這才跪下,以一貫逆來順受的姿態道:“謝太後!謝太後!”


    武後擺擺手:“去吧!將其他人喚進來!”


    高太監回道:“是!”


    他又拜了拜,想要起身,但生死之間的恐懼感此時才擴散開來。


    明明有一身上乘功力,卻腿腳發軟,步履蹣跚地退了下去。


    一路回到自己屋內,高太監深吸一口氣,簡報寫得更加細致,默默地做出祈禱:


    “願聖人長命百歲!願太後惡有惡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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