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來了!”


    繼天寧節的紛紛擾擾,慘淡收場後,整個汴京再度因為過節而歡騰起來。


    對於古代來說,冬至無疑是個極為重要的節日,冬至一陽生,這天的到來,代表了世間陰氣漸收,陽氣轉盛,又是一年循環的開始。


    正因為這樣,朝廷中安排了明堂大典,自從仁宗年間,每三年還要固定舉行郊天之禮,被稱為“三歲一親郊製”,是泰山封禪之後,國家最重大的祭天典禮。


    民間更是熱鬧,百姓們紛紛穿著新衣裳上街,哪怕窮困潦倒的貧寒子弟,也會花去微薄的積累,甚至是向人借貸,在這一天更易新衣,備辦飲食,享祀先祖,稍有餘財的,更是慶賀往來,享用美食,大如年節。


    看著雜技隊伍敲鑼打鼓,行走街上,再見各種關撲開辦,行人湧入,歲安醫館的孫掌櫃收回目光:“林醫師和安醫師,今日是不會來了。”


    幾個夥計也確定了學徒們的動向:“其他人也去街上慶祝,我們可以祭拜明王了!”


    說到最後幾個字的時候,他們的眉宇間明顯流露出虔誠之色,孫掌櫃點點頭,親手從藥櫃的暗格裏,捧出了一尊精致小巧的木像,放到台前。


    那木像乍一看上去,就是普通的佛像,兩尺高大,寶相莊嚴,慈祥示人,隻是色澤稍顯古怪,雙手一黑一白,佛像身上又有四條詭異的紋路。


    黑白是暗合摩尼教的明暗二宗對立,通過由明轉暗,從暗歸明的鬥爭,還原太初天地未開之際,明暗各自獨立存在的平衡情況,由此明王降世,帶給世間純淨的光明,再無任何邪惡。


    四條紋路則是明王賜予凡人的清靜、光明、大力、智慧四種力量,也是信徒所能祈求的庇護。


    此時汴京其他百姓在祭祀先祖時,明尊教徒同樣在舉行對明王的祭拜,孫掌櫃帶著五六個他親自發展出來的信徒,拜倒在明王像前,口中喃喃低語,發出不同的祈願:“願明王賜予我全家光明之力,無病無災,壽福永享……”“願明王賜予我兒智慧之力,金榜題名,光宗耀祖……”


    相比起清閑自在的“清靜”和擅於習武的“大力”,“光明”和“智慧”更受普通人青睞,尤其是孫掌櫃,想到自己的小兒子,好不容易求了個嵩陽書院的入學名額,那可是天下八大書院,若能得明王保佑,考中進士,讓他再供奉多少錢,都是心甘情願的。


    不過一想到這裏,孫掌櫃的眉宇間不禁浮現出一抹陰沉。


    近來林醫師來醫館的時間少了,安醫師也不再天天坐診,聽說是去了另一座同樣是以歲安為名的書院。


    而沒了這兩位,尤其是看病速度極快的林醫師,醫館的收入陡降,供奉給教中的錢頓時少了,上次交接之人就明顯表達出不滿,孫掌櫃心中也是又氣又急。


    “嘩——”


    正想著怎麽讓兩位醫師專務正業,讓醫館的收入恢複前幾個月的水平,外麵突然傳來喧鬧聲。


    孫掌櫃趕忙起身,將明王像收回櫃中,夥計則踮著腳到了窗前,往外看去。


    片刻後,他們放鬆下來:“原來是賊人巡街!”


    孫掌櫃舒了口氣,想到上次巡街還是無憂洞的賊子,被憤怒的百姓打死的場麵,篤定地道:“得明王開眼,無憂洞才能掃平,此次肯定又是明王降罰,令賊人被抓!”


    話音剛落,夥計們的臉色卻變得古怪起來:“你們聽見那捕快的呼喝聲沒有?”“聽……聽到了……那被抓巡街的,是我教中人啊!”


    孫掌櫃臉色劇變,三步並作兩步到了窗前聆聽,果然就聽到開封府衙的快班弓手,對著兩側的百姓高呼:“今擒獲明尊教賊子,巡街示眾!巡街示眾!”


    “我教弟子,得明王庇護,怎會被開封府衙擒住?”


    孫掌櫃先是不可置信,然後五官扭曲起來:“明王定會降下神罰,懲罰這些罪人!”


    夥計們的臉色更是極為難看,主要是兔死狐悲,他們可不想成為被巡街中的一員,下意識地看向藥櫃,生怕那明王像被搜出來。


    孫掌櫃其實也有恐懼,但心中的神明被觸犯的怒火,壓過了對自身安危的擔憂,咬著牙道:“入教者皆是兄弟姐妹,他們在受苦,我們豈能躲在一旁?”


    說罷,他推門而出,在一群夥計敬佩的注視下,向著街邊而去。


    但凡遊街,無論是好的進士遊街慶賀,還是壞的犯人遊街示眾,都會匯聚海量的人群,再加上今天本來就是冬至,街上人潮洶湧,都往這邊擠了過來。


    孫掌櫃匯入人群時,那押送囚犯的隊伍都看不見了,隻能聽到周圍人的議論:“這些明尊教徒怎麽穿的那麽古怪?”“是啊,個個衣袍寬大,戴著麵具,平日怎麽分辨?”“他們以前也是這般穿著麽?”


    孫掌櫃怔了一怔,明尊教徒倒是有穿寬袍的,為了遮掩身材,以防被抓,但麵具是不戴的,教內有身份的高層,會佩戴不同色澤的頭冠,象征著明王的賜福。


    “莫非不是我教中人?”


    他想到這裏,不禁笑了笑,往前麵擠去。


    那巡街的隊伍走得極慢,倒是很快被孫掌櫃趕上,然後就發現確實如其他人所言,押在囚車裏的犯人,個個身穿寬袍,戴著冰冷的麵具,打扮出奇地一致。


    旁邊的百姓替他問出了疑惑:“這些人連長相都看不出來,到底是不是明尊教徒啊?”“哼!公孫判官不在了,誰知道他們會不會用無辜者充數!”“噓!小心皇城司!”


    諸如此類的困惑,一直持續到人群裏有人突然吼了一嗓子,才得到答案:“這不是之前通緝的朝廷大逆‘佐命’麽?”


    包括孫掌櫃在內的百姓先是一靜,然後竊竊私語,眼神交流:“是啊!”“對對,‘佐命’就是如此打扮!”“怎的會有這麽多?”


    提到“佐命”,就不得不提及之前那沸沸揚揚的弑母傳聞,哪怕近來太學舞弊案關乎科舉的公正,更加牽動大家的心,但那件事的記憶是不可能輕易淡忘的。


    可奇怪的是,“佐命”與明尊教為什麽扯到了一起,還出現這麽多相同打扮的人?


    兩側維護秩序的捕快笑了起來,隨意地回應起來:“這有什麽好奇怪的,這些賊人不都是誰更強大更有名氣,就扮成誰麽?明尊教羨慕強者,扮成‘佐命’再正常不過!”


    四周的百姓哦了一聲,露出恍然之色:“聽說那江湖好漢也是這般,誰的名氣大就聽誰的!”“沒想到這明尊教居然如此追捧‘佐命’?”


    孫掌櫃臉色凝固,心中狂吼:“胡說八道!胡說八道!我教有明王降世,是得神明庇佑的,‘佐命’又算什麽?這些人根本不是我教中人,都是假扮的!”


    那個大嗓門則再度提出質疑:“既然是這般,又怎麽知道他們是明尊教徒?”


    捕快笑道:“去前麵看吧,他們被緝捕時的證物,都在衙門前堆著呢!”


    孫掌櫃聞言拚了命地往那邊擠去,就見開封府衙門前,確實堆了不少箱子,裏麵正是衣袍麵具,更有一尊一人高大的明王像屹立。


    換成之前,孫掌櫃看著雕像的目光會十分崇敬,但此時與那些箱子擺放在一起,卻覺得有股莫名的諷刺感。


    四周圍了裏三層外三層的人,也在低聲談論,不時傳來輕笑聲:“今日可開眼了,一群邪教弟子居然崇拜另一位反賊,齊齊扮成別人的模樣?”


    “‘佐命’可是大逆,相比起來,這明尊教又算什麽,和無憂洞的賊子一樣,躲躲藏藏的老鼠罷了,可不羨慕人家麽?”


    “真是可笑!”


    這裏畢竟是汴京,去大相國寺崇佛的人和在各大道觀信道的百姓很多,明尊這種被朝廷明令取締的信仰並不根深蒂固,出了這等事情,反倒令他們油然生出一股自豪感。


    而不僅僅是孫掌櫃,還有不少明尊教信徒被吸引過來,怔怔地看著這一幕,呂師囊麾下的卓萬裏同樣藏在人群裏的,驚怒交集地聽著旁人的議論,恨不得撕爛他們的嘴。


    但隨著議論和嘲笑聲越來越多,他再想到汴京內傳播消息的速度,臉色已是慘變:“大哥,這次我們怕是要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了!”


    令他安慰的是,並不是所有人都相信官府的說辭:“這些犯人全都戴著麵具,到底是不是邪教徒?”“是啊,你們不會抓了別人冒認吧!”


    自從公孫判官一事出了後,眾人對於開封府衙的信任一降再降,懷疑的聲音也是不絕於耳,可等到人群圍得足夠多了,丁潤走出衙門,先是對著四周抱了抱拳,然後幹脆了當地一揮手:“將他們的麵具揭開!”


    捕快們上前,把麵具揭下,人群陡然一靜,之前懷疑的人頓時閉上了嘴。


    因為麵具下的一張張臉龐,嘴裏都纏著布帛,但隻要是清醒的人,眼神都極為凶狠,那種一旦恢複自由,馬上會點火焚燒身軀的決絕,絕對不是抓了無辜百姓冒領功勞,而是真的被朝廷明令禁止的邪教中人!


    沒錯了!


    同樣確定的孫掌櫃雙腿一軟,哆嗦著向後退去,因為他甚至看到了自己認識的幾個人,其中一位還是收了供奉的上使。


    朝廷沒必要為了汙蔑明尊教,特意準備這麽多衣服和麵具,那麽看來是真的了,教內的兄弟居然如此崇拜“佐命”,就因為那位大逆風頭更甚麽……


    而他的腦海中渾渾噩噩,似乎還聽到洪亮的聲音遠遠傳來:“……不錯,殺害太學生的凶手,極有可能是明尊教中人扮成的……這些賊人唯恐天下不亂,大夥兒一定要明辨是非……我丁潤身為開封府判官,也將秉公斷案,將這群賊人繩之以法!”


    “啪啪啪!”


    在百姓們的歡聲叫好中,孫掌櫃失魂落魄地回到醫館,一群夥計們紛紛圍了上來:“掌櫃,怎麽樣了?那些是教內兄弟麽?還是府衙隨便拿些人充數?”


    孫掌櫃張了張嘴,慘笑一聲:“那些人是真的,但不是我們的兄弟,他們不配信奉明王!”


    夥計們見他臉色蒼白如紙,不敢言語,退到了一旁,就見孫掌櫃怔怔地呆立片刻,突然道:“那些人對明王不忠!明王像在醫館不安全,必須得藏好!藏好!”


    說罷,他來到藥櫃前,哆哆嗦嗦地抱起了明王像,然後就聽“啪”的一聲,明王像砸在地上,一條猙獰的裂縫,頓時在那寶相莊嚴的佛麵上綻放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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