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


    韓嘉彥緩緩醒了過來,就見床邊圍著一群韓氏子弟,而李彥正將銀針收回。


    這一幕,很熟悉。


    他有些恍惚。


    記得不久之前,這位年輕的神醫,用神乎其神的醫術,將都要開席的李清臣硬生生拽了回來,自己當時就在邊上旁觀,歎為觀止。


    現在怎麽就變成自己躺床上了呢?


    他茫然了半晌,突然意識到發生了什麽,哀嚎一聲:“家門不幸,出此逆子,出此逆子啊……咳咳!咳咳!!”


    韓錦孫入草為寇了。


    現在河北最大賊窩白沙塢中,有三位頭領。


    “托塔天王”晁蓋,坐第一把交椅;


    “公子王孫”韓錦孫,坐第二把交椅;


    “智多星”吳用,坐第三把交椅。


    河北民眾笑嘻了。


    若不是遼國要打過來,吸引了最大的關注,這件事保證成為河北的最熱話題,甚至反超官家弑母,占據榜首。


    相州韓氏乃是最大的書香門第,藏書數萬卷的萬籍堂可在那裏擺著呢,且不說“相三朝,定二帝”的韓琦,現在的韓忠彥都還是宰相,韓錦孫又是嫡係子弟,結果去當強盜,這種醜聞可真是前所未有!


    所以眼見外人在場,韓嘉彥此時的哭號不僅是真的傷心,還有幾分撇清的成分在,圍在床邊的家人自然安慰起來,說著說著,抱在一起痛哭。


    李彥禮貌性地告辭,從內宅來到正堂,高俅、蔡京和柴進正在品茶,見他進來,立刻起身相迎。


    高俅笑容滿麵:“林公子,我們又能並肩而戰了!”


    李彥道:“高提舉此來可是幫了大忙,蔡待製為知府,有兩位迎難而上,署理河北防務,局勢比起原本預期的惡劣,要好上許多!”


    高俅哈哈大笑,他以前都是被這位相助,此次也能幫上忙,頓時大感得意,而蔡京更是拱手微笑。


    兩人目光平和,其實都在打量對方,也都覺得百聞不如一見。


    李彥看著這位年過五十,依舊麵容儒雅俊朗,不失風度的文士,再與電視劇裏麵的董卓型蔡京一比,反差感未免太大。


    奸臣留給人的印象,往往是隻會溜須拍馬的無能庸碌之輩,但實際上任何領域達到巔峰都不容易,當壞人競爭也是很激烈的,其中不乏不少能力出眾,卻又心術不正的人,稱為有才無德。


    蔡京或許是有才無德最極端的例子了,其參與變法時,王安石極為欣賞他,後來轉投司馬光,司馬光要恢複差役法,但不切實際地隻給了五天時間,滿朝上下隻有蔡京辦到,“悉改畿縣雇役,無一違者”,後來又轉投章惇,為其出了不少主意。


    單就辦事能力而言,蔡京絕對不遜於這些名臣,但從他的行為來看,又是看人下菜,揣摩上意,毫無底線,這點和隋唐時期的裴矩極為相似。


    裴矩在楊廣麾下做了許多壞事,到了李世民那裏就變成了剛正不阿的忠臣,是為“佞於隋而忠於唐,非其性之有變,君惡聞其過,則忠化為佞,君樂聞直言,則佞化為忠”,而蔡京遇不到李世民,碰上了宋徽宗,一朝得誌,“為天下患”。


    哦,這對君臣還努力了大概一兩年,然後發現很難改變現狀,迅速擺爛。


    所幸現在還不是那個時候,原曆史蔡京是通過巴結童貫登上相位的,這個世界童貫早就死在無憂洞裏了,蔡京又找上了高俅,然後把握住遼國開戰的機會,施展渾身解數上位。


    聊了幾句,李彥就知道這個人不在乎河北怎樣,百姓死多少,卻又明白敵我局勢,並且渴望勝利,所以將鄉兵團的事情道出。


    蔡京聽了精神一振,立刻詢問細節,然後馬上意識到後勤有問題,不過他還沒問出,高俅就皺眉道:“鄉兵豈能敵得過遼人的鐵騎?林公子何不統領正規禁軍,不是還有林伯父在麽?”


    李彥知道高俅的打算,是讓林元景帶兵,自己暗中指揮,但他完全不看好北軍士兵,搖頭道:“北軍自有統帥,我們不好幹涉,地方鄉兵雖然單就戰鬥力而言,比不上正規軍,但他們有兩大優勢。”


    “第一是保護家鄉的心意堅定,戰鬥意誌高漲,第二則是百年的和平中,遼軍同樣糜爛,更無軍紀可言,隻要鄉兵團上下聽從調令,每次都能形成以多敵寡的圍殲局勢,就完全有一戰之力。”


    “遼帝狂妄,遼人貪婪,此次南下,必定是一路掠地,四處收刮糧食,正麵戰場交給北軍負責,地方上的保衛家園,截斷糧草,則是我們爭取的目標!”


    高俅這才恍然,蔡京見他知己知彼,思路清晰,也就直接問道:“那鄉兵團的糧草後勤如何保證呢?”


    李彥微笑:“所以我來了相州,希望得到安陽行會的幫助……韓公出來了!”


    韓嘉彥在兩個小兒子的攙扶下,晃晃悠悠地走了出來,還要拱手行禮:“多謝林公子救命大恩!”


    李彥趕忙扶住:“韓公身體康健,隻是略有心疾,救命大恩實不敢當……”


    韓嘉彥歎息道:“此前是我韓氏對不住,林公子卻這般雅量,實在令老夫慚愧!”


    雙方都是聰明人,之前韓氏為了獨攬河北的教育權,想將歲安書院從大名府中排擠出去,著實使了一些手段,後來書院開放了助學貸,讓貧苦百姓家的孩子也能有學上,才有了生源。


    而現在韓氏出了這般醜聞,不少士人好友都避之不及,前來救治病倒韓嘉彥的,居然是這位歲安書院的林院長,哪怕雙方明麵上沒有黑過臉,韓嘉彥也很難堪。


    當然真正讓他感到動容的,還是蔡京和高俅與其聯袂而來,哦,還要算上一個柴進。


    一位是新任的大名府知府,一位是官家的潛邸舊臣,算上不太重要的滄州地頭蛇,再思及對方開辦的樊樓和書院日漸增加的影響力,這個年輕人來到大名府才多久,居然有了這般成就?


    韓嘉彥在意識到這點後,立刻收起了針對之心,口中慚愧了起來。


    李彥讓他慚愧,客套之後,開門見山:“我此來也是希望得到安陽行會之助,為鄉兵團解決糧草問題……”


    韓嘉彥細細聽了,立刻拍板:“保家衛國,本就是我等職責,遼人南侵,我們相州韓氏更是首當其衝,前方將士搏命衝殺,我等稍盡綿薄之力,又算得了什麽!去將子健喚來!”


    子健是韓密孫的表字,這位安陽行會的會首,之前柴進評價他錙銖必較,想讓他開口捐助鄉兵團,怕是比登天還難。


    而此人正在莊中,匆匆趕來,雖然在韓嘉彥麵前俯首帖耳,但李彥和蔡京旁觀,從其神態舉止,就看出是精明計較,不好交往之輩。


    這等人能夠經商成功,真的是依仗韓氏的權威太多了,所以當韓密孫聽到韓嘉彥所言後,雖然眼中閃過一絲不以為然,卻還是立刻道:“請伯父放心,侄兒一定去辦!”


    口上應得雖然毫不遲疑,但真正操作起來,韓密孫還是有自己陽奉陰違的想法,因為在他看來,如今兩軍交戰之時,那可是重要的戰略物資,行會還要籍此大大賺上一筆,將糧草給那些鄉兵,完全是花冤枉錢,自己這位伯父終究是病了。


    韓嘉彥卻是很了解這個侄子,淡淡地道:“我知會你一聲,畢竟行會是由你管理,但具體的事情,我讓楊老和秦老兩位管事負責,你隻需要讓手下配合他們便是。”


    韓密孫聞言臉色微變,這次明顯停頓了一下,才頷首道:“是!”


    韓嘉彥看著這個侄子,暗暗歎了口氣,為韓氏的下一代感到擔憂。


    他自己那個落草為寇的兒子就不提了,肯定是被人算計,所作所為簡直丟盡了韓家列祖列宗的臉麵,而其他各房的子嗣,也不怎麽爭氣。


    就比如資助鄉兵團糧草,其實韓嘉彥也不認為那些鄉兵能有什麽作為,但他所考慮的是,為了保護韓家的莊園,哪怕有些許可能性,都應該嚐試一二,跟萬籍堂這種難以搬遷的根基相比,些許錢財又算得了什麽呢?


    曆史上金兵南下後,韓氏舉族逃往南邊,萬籍堂裏麵珍藏的典籍就遺失大半,這種擔憂是完全必要的,偏偏韓密孫還在以商人思路在乎利益的得失,真是目光短淺!


    所以韓嘉彥敲打之後,淡淡地道:“你下去吧,家國大事,切莫自誤!”


    韓密孫身體輕輕顫抖了一下,生出了驚恐,應聲道:“是!”


    等到韓嘉彥訓斥完族中後輩,李彥又道:“還要厚顏拜托韓公一件事,此戰北軍為主力,鄉兵團與北軍勢必也要聯絡,不知真定王氏那裏,現在是何人作主?可否為蔡待製和高提舉引薦?”


    韓嘉彥想了想道:“真定王氏的王繼忠,他是北軍中少數清醒之輩,國難當頭,相信他也會給予支持的!”


    李彥拱手:“多謝韓公!”


    眼見到了飯點,李彥一行留下來用膳。


    席上蔡京細細品味,已經完全理解高俅迫不及待來尋這位的原因。


    自己這位新任大名府知府,就因為來見了林衝,就能得到文武兩大家族,相州韓氏和真定王氏的支持。


    最為離譜的是,這位不僅是一介白身,不久前還與兩大家族有過矛盾摩擦,如今卻已是河北的無冕之王?


    而等到吃完午膳,在韓氏的相送下,眾人出了莊園,李彥的一句話證明,他對河北勢力的整合還沒有結束:“兩位先回大名府,我還要去白沙塢,見一見那位晁天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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