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王,刁民反了!徹底反了!速速出城吧!”


    涿州城內,火光四起,處處是廝殺之聲。


    事實證明,耶律得重希望安撫民心的舉措,僅僅停留在希望上。


    沒辦法,涿州的漢民百姓生活太苦了。


    北宋賦稅的沉重,已經產生了“不舉子”的情況,兒子生下來都要溺死丟棄,隻為了逃避沉重的賦稅,而遼國燕雲之地的賦稅更是超出想象,不僅賦役繁苛,還催征嚴急,各類加派,種種名目,不可悉數。


    如今遼人大軍再一進城,散亂的軍紀難免出現燒殺擄掠的行徑,進一步增加了城內百姓的重負,這已經不是雪上加霜,是徹底的趕盡殺絕,不給活路。


    於是乎。


    在裏應外合下,百姓對於契丹統治者的憤恨,在這一夜徹底爆發。


    “接鄉軍,不征糧!”“先降者,不征糧!”“先降城者免征!”


    當漢民百姓喊著轟轟烈烈的口號,開始正麵與遼軍抵抗後,連耶律宗盛這個沒吃過多少苦頭的小王爺,都知道大勢已去,之前淩虐漢民的契丹將士在麵對茫茫人海時,更是露出惶恐之色,節節敗退。


    耶律得重身軀晃了晃,就要拔出佩劍,但又意識到還沒到例行公事的時候,深吸一口氣,下達命令:“走!去燕州!失去了涿州,還有奪回來的機會,燕州和薊州是絕對不能丟的!”


    耶律宗盛慘然道:“父親,外麵全是宋人,我們恐怕難以跑掉了……”


    相比起上次的撤退,士氣一挫再挫的這回,軍陣顯得更加散亂,再加上外麵震天的喊殺聲響起,耶律得重咬了咬牙:“這群漢民雖然被宋人鼓動,終究不是訓練有素的軍隊,頂多在城中造成混亂,與城外的鄉軍裏應外合,還是沒有攔截下主力的可能……命蕭乙辛領軍,在城中鎮壓暴民,有反抗者,格殺勿論!”


    耶律宗盛明白了父王壁虎斷尾的意圖,卻表示擔心:“鄉軍會為了這城內的百姓,而進來救援麽?”


    耶律得重篤定地道:“別的將領或許會貪功,隻顧著圍剿我們,但那林衝是肯定會來救援的,他還指望著其他州縣的亂民配合著一起奪城呢……走!”


    “這耶律得重倒是對我有幾分了解了。”


    當耶律得重的計策開始實施,城外的李彥一看,就知道這位南院大王打的是什麽主意,然後毫不遲疑地道:“按照原定計劃行事,不要貪眼前一時之功,速速入城救援漢民百姓!”


    “是!”


    在鄉軍攻入涿州城,耶律得重也帶著遼軍主力衝殺出去。


    不過他雖然看準了李彥的選擇,卻不知李彥早早就派出史文恭、欒廷玉、朱仝和雷橫各領一支伏兵,在城外埋伏。


    當這四員猛將帶著早已埋伏好的鄉軍依次殺出,自以為逃出生天的遼軍還是不可避免地大潰了,一路丟盔棄甲,互相踐踏,死傷慘重。


    最終耶律得重僅僅帶著不足千餘的殘兵敗將,險之又險地突破了重圍。


    而經過了果斷的救援後,遼軍留在涿州城內的軍隊也被全部剿滅,經過白溝河和涿州城兩起大戰,最初陳兵邊境人馬,已然近乎死傷殆盡。


    當真正占據了這座遼國邊境重城時,鄉軍上下恍若夢中,再看著忙前忙後,盡力相助的漢民百姓,就連秦明都發出感慨:“總教頭不納糧的口號,真是太高明了,直中燕雲漢民的心啊!”


    李彥道:“百姓太苦了,其他一切說得再天花亂墜,都不如讓他們手中有糧食來得實在,這些配合鄉軍的城池,一定要嚴格履行承諾,給複一年。”


    “這一年間無論再困難,就算是斷糧要退兵,也不允許在向鄉軍投誠的州縣征糧,一粒米都不準從當地漢民百姓手中拿,明白了嗎?”


    負責征糧的朱武和柴進上前領命:“是!”


    李自成的政治口號,其實是“均田”“蠲(juān)租”“不納糧”,這是十分符合明末需求的,也為自己軍隊的供養做好了鋪墊,正因為明確了當時老百姓最渴望什麽,他才能壓過其他起義軍,終結大明的國祚,至於最終的失敗,也與“不納糧”沒什麽關係。


    但凡事不能生搬硬套,顯然遼國燕雲的漢民百姓,和明末的百姓有很大不同,李彥不需要前兩種,也不能許諾前兩種,就隻留下了“不納糧”。


    不過他也吸納了李自成的一些精髓操作,比如“不納糧”的前提,在於“先服不輸租”,講白了就是你先投降了,我才不收你的糧,至於不投降的州縣,被鄉軍打下來,那就是頑抗的遼國忠狗,自然是該怎麽收就怎麽收。


    不能一味施恩,賞罰永遠要分明,政策才能實施的下去。


    在這樣的政策思路下,當李彥率領鄉軍正式入主涿州城,迎來的是一片歡呼。


    當街上一個個麵有菜色,甚至骨瘦如柴的百姓以激動熱烈的目光看過來時,眾將頓時真切地感受到,他們是光複者,而非入侵者。


    “民心可用……我們真的能光複燕雲了!”


    “一百七十多年!一百七十多年啊!”


    每個人都難掩激動與狂喜,事實上當年宋太宗也打到過燕京城下,然後在高粱河慘敗,驢車一騎絕塵逃跑,如果按照深入程度,其實是比起現在更進一步的。


    但就算不懂兵的文人,也知道相比起趙光義倉促為之的北伐,此次鄉軍先在白溝界河堂堂正正地大敗遼軍,然後又在燕雲漢民百姓的幫助下,成功拿下涿州,這樣步步逼近的穩健進軍,有更大的希望,能在時隔一百七十年後,將這片本該屬於中原王朝的戰略要地重新奪回!


    作為李彥來說,感慨隻會更深。


    因為在場的唯有他一個人知道,曆史上這片區域,真正被中原王朝光複的時間,要等到明朝洪武元年,也就是1368年。


    從後晉兒皇帝石敬瑭割讓的913年開始,到明朝洪武元年,燕雲十六州的大部分區域,被異族整整統治了455年,曆經遼、金、蒙古三個政權,最終才重新回歸漢人手中,可謂曆經了波折。


    現在他卻正式來到了這片土地的一座重城之內,怎能不讓人感慨萬千?


    “如果我鄉軍都不能拿下燕雲,那恐怕後來者也不會有什麽希望了!”


    雖然不知原本的曆史是怎樣的發展,全軍上下的士氣依舊出奇地高昂,尤其是高俅。


    “我一個靠蹴鞠上位的弄臣,不僅是百姓愛戴的青天,還要成為與國大功,名垂青史的臣子,今晚怕是怎麽也睡不著了……”


    當住進涿州成的衙門後宅時,他對堂弟高廉,就是這般說的。


    高廉也激動啊:“那名留史冊的,能有小弟我的一筆功勞麽?”


    高俅哈哈大笑:“都有!都有!這等大功,每一位將領都少不了,我皇城司以後有光複燕雲之功,本提舉倒要看看,以後哪個文臣敢在我麵前說三道四!”


    高廉聞言一怔,頓時皺了皺眉頭:“兄長,以你的功績,又得陛下信任,回去後何必還在皇城司屈就呢,理應堂堂正正當高官啊!”


    高俅其實還挺喜歡現在皇城司的氛圍,但聽得提醒也一拍額頭:“是極是極,我不該總是局限於皇城司……你不知道,官家曾經對我說,我將來成為太尉,也未嚐不可,還是官家聖明啊,早早預見到了光複燕雲!”


    高廉笑道:“那時屬下在家中,也該稱兄長為高太尉了!”


    高俅爽得一激靈:“哎呦哎呦,當不起,現在還當不起呐!”


    “這高俅居然真的能領著一群鄉兵,打下了涿州,如果我們來得遲了,他是不是真的能有光複之功?”


    一隊快馬遠遠看向涿州城,有些畏懼,更多的是難以言喻的震驚,畢竟就算是沒了根的內侍,也知道光複燕雲是何等榮耀。


    手持金牌的內侍眼中閃過濃濃的嫉恨,冷冷地吐出一句話:“有官家在,有我們在,他就休想為了一己的聲名,胡作非為……走!入城傳旨!”


    眾人拍馬入城,相比起之前的張狂,卻小心了許多,隻有在遇到檢查時取出金牌,並沒有一路招搖。


    戰場之上,刀劍無言,即便代表著皇權,他們也是沒有勇氣逼近燕雲之地的,畢竟官家都逃去金陵,卻還是避不過被遼帝威逼的局麵。


    所以原本的計劃是通知到了蔡京,讓蔡京再把高俅召回來,沒想到蔡京兩眼一閉,眼看著隻剩下一口氣,無奈之下,不得不親自來到涿州。


    直至到了衙門前,確定了這座遼國重城真的徹底落入大宋的掌控中,他們才頓時變得趾高氣昂起來,一路高呼:“官家有旨!官家有旨!”


    眾將不少廝殺了大半夜,都累得休息了,但還有不少沒有睡的,都被驚動,出來查看情況。


    確定了對方是持金牌過來傳旨的內侍省宦官,朱武和吳用目光閃爍,盧俊義和索超神情微變,其他的諸如史文恭、欒廷玉等人則不安起來。


    “來了!”


    李彥是最平靜的一位。


    他之前就覺得後方太過安靜,安靜的不像是趙佶主持的大宋朝廷,現在這金牌一傳旨,馬上就熟悉起來了。


    不愧是你!


    果不其然,看著迎出來的高俅,為首內侍舉起金牌,再將手諭取出,淡淡地道:“小的梁師成,見過高提舉,請高提舉接旨!”


    高俅展開,一眼就看出是趙佶的字體,他為了討好官家還苦練過的,要知道聖旨都不是官家親自寫的,這回卻是親筆,可見重要性。


    然後他迅速看了一遍,眨了眨眼睛,有些不相信,再細細看了後,才意識到自己沒有看錯,隻覺得五雷轟頂,呻吟道:“進內宅!先進內宅!”


    在鄉軍眾將領的注目下,高俅將這群內侍帶入了內宅,態度很不友善,畢竟自從他誅殺了閹黨,和宮內的這些太監就是勢同水火了。


    按理來說,倘若楊戩、藍從熙、賈詳等大太監還在,輪不到梁師成擔任如今這個傳訊的信使,但梁師成自然不會有半分感激,反倒是深為痛恨高俅,更不希望對方立得如此大功,也故意催促道:“高提舉還不快快接旨謝恩,然後退兵回大名府,配合朝廷與大遼的和談國策?”


    看著金牌,再不死心地看了一遍手諭,高俅的五官扭曲起來:“陛下在京師,並不知道前線戰報,才會如此……我要速速稟告陛下……”


    梁師成欣賞著對方的表情,淡然道:“那就不是高提舉應該操心的事情了,接下旨意,按照官家的聖諭辦就是了!”


    高俅胸膛劇烈起伏了幾下,咬牙切齒地道:“焦挺!把這群信使帶下去安頓!”


    其他內侍都露出憤怒不安之色,唯獨梁師成露出一絲陰惻惻的笑意,尖細著嗓子道:“我們也確實累了,那就不打擾高提舉退兵了!”


    眼見傳金牌的內侍離開,高俅再看向高廉,急切地道:“你速速回京,向官家稟明如今的戰局,一定要將我軍勢如破竹,敵軍節節敗退的情況說清楚!”


    高廉麵色劇變:“兄長,你難道準備抗旨?”


    高俅張了張嘴:“我……我也不知道……但退兵是萬萬不能退的!這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何況就算是要與遼和談,拿下了燕雲之地,就是堵住了遼帝回國的退路,怎麽也不該現在退兵啊!”


    高廉欲言又止,最終還是點頭道:“好!我立刻回京……去金陵!”


    目送高廉離去,高俅站在原地半晌,才向著前院走去。


    一路上腳步蹣跚,雙目失神,腦子仿佛被劈成兩半。


    一半是官家的賞識和太尉的高位……


    一半是燕雲的光複和國家的大局……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來到眾人身前的,隻是迎著那一雙雙忐忑的目光,深吸了一口氣,最終擠出一抹笑容來:“陛下有言,望大軍旗開得勝,光複燕雲!”


    李彥深深凝視了高俅一眼,身後傳來眾將如釋重負的歡呼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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