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璉午後來到舟山島上,為了送那份朱塬昨日交代慶賀大都大捷的中秋預算方案,眼看工匠們正在製作營海使小大人提過的溫度計,便沒急著說事,認真旁觀。


    第一支溫度計完成,朱塬的觀感,就一個字。


    醜!


    如同一個擊鼓用的細錘,兩頭大,中間細,而且,兩頭也不是很對稱的那種鼓起,中間的玻璃管,也並不是那麽修直,管內的毛細孔更是忽粗忽細,總之,讓朱塬一個典型的強迫症越看越別扭。


    摔是不舍得摔的。


    這年代工匠們的手藝其實沒那麽差,主要還是第一次做,朱塬相信,將來會越來越好。而且,這東西,朱塬更看重的是實用,至於外表,多多嚐試幾番,別像今天這樣就行。


    等這支溫度計自然冷卻,朱塬終於拿起。


    周圍一圈人都在關注,大家也已經發現,隻是剛剛冷卻過程中,那毛細管裏的紅色酒液就已經收縮了很多,按照營海使小大人說法,這就是‘熱脹冷縮’。


    等朱塬拿起,一手持著管身,一手握住底部滿是酒液的圓腔,肉眼可見,之前收縮的液柱重新上升。


    即使大致明白了原理,眾人還是紛紛嘖然。


    朱塬試過,見旁邊劉璉躍躍欲試的模樣,把這支醜醜的溫度計遞過去:“試試。”


    劉璉小心接過,看那液柱轉眼又縮回一些,學著自家大人模樣握住底部,液柱又重新回升,不由驚歎:“造化神奇嗬,翰林,有了這物事,照你說法,建造暖房,百萬隻禽苗也是孵得。”


    關於人工孵化的原理,朱塬之前也已經和他們說過。


    關鍵不過就是一個‘溫度’。


    這溫度計,劉璉也看得出,明顯粗糙,比如管身上,當下連刻度都沒有,但,也根本不需太精細,隻需要確認一個孵化溫度即可。


    朱塬也知道有用,還是忍不住嫌棄:“太醜了。另外,靈敏度也可以繼續改進。恰好這邊玻璃燒出來,我稍後畫一些工具給你們,之後蒸餾一些純度更高的酒精。純度越高,膨脹係數也越高。”


    說完看看天色,已經是下午三四點鍾的樣子。


    累了。


    於是吩咐喬旺和嚴七:“這邊燒好的玻璃,選透明的,液腔和細管,先做一兩百套出來,不急著灌酒。剩下顏色不正的玻璃,都做成我需要的器皿。另外,上下窯爐那邊,可以繼續開燒,這次……嗯,時間減半,總之,你們放開摸索,把現有的料子全部燒完。”


    喬旺和嚴七連帶一幹工匠都是連連答應。


    從上午忙到現在,朱塬這麽交代完,才發現有些類,打著哈欠:“我得回去睡一覺。”


    說著離開這座外院。


    身後卻有不識相的追來,是劉璉:“翰林,下官帶了中秋慶賀的預算方案,士卒每人100文,民夫每人50文,另有米糧魚鮮,再者,殘疾孤寡,又或家有七十歲以上老者,下官也覺需要額外給予,加上燈火、戲班等開支,初估要3萬貫。”


    朱塬聽著劉璉說話,已經來到一處月亮門邊,寫意帶著幾個仆婦已經等在這裏,還有他慣常乘坐的肩輿。


    踏上肩輿,朱塬坐好,才接過劉璉遞來的文書,簡單翻了翻,接過寫意不用開口就遞過來的一支鋼筆就要簽字,又反應過來,問劉璉道:“官吏呢?”


    劉璉道:“下官覺得,一視同仁即可。”


    朱塬搖頭:“你要清廉,自己怎麽做都沒問題,但不能以自己的尺度要求別人,這樣隻會適得其反。”


    說著想了想,朱塬道:“小旗及吏員200文,米糧等物也是如此,往上,每一級加100文,以此類推。不管是我的,還有都督大人的,都要按規矩送過來,誰也不能少。還有你,你拿到手了,哪怕轉手就送去給孤寡老人,那是你的事情,不許不要。”


    劉璉若有所思,卻還是道:“翰林,下官覺得不妥……”


    朱塬把沒簽字的文書遞回,說道:“這裏有典故的,子貢贖人,對吧?我最佩服孔子他老人家的一點就是,他自己是聖人,卻不以聖人的標準去要求別人,這才是真聖人。你這種……就是標準的假聖人,還要多努力啊。回去,重新擬好預算再送來。”


    等劉璉接了文書,朱塬拉過皮褥一把蒙在身上:“走了,回去睡覺。”


    寫意抿嘴忍著笑朝呆立的劉璉福了福,吩咐四個仆婦抬起肩輿,朝內院而去。


    醒來時,天色已經全黑。


    窗邊的燭光下坐了個亮晶晶的身影,是青娘,身上還是那套華麗的銀飾。


    朱塬側身過去,笑著道:“不舍得脫下來了?”


    青娘本來正在刺繡,見自家小官人起來,連忙站起身,聞言又有些不好意思:“奴……今夜就收起。”


    朱塬伸手。


    青娘立刻湊過來,和小男人親了親,臉上透出紅暈:“小官人,可要起了?”


    朱塬嗯了聲。


    青娘便服侍朱塬穿衣。


    隨後是晚飯。


    吃過已經遲了很多的晚飯,坐到這邊同樣被布置成書房的西屋,朱塬開始繪圖。


    】


    關於各種實驗室玻璃器皿。


    下午臨時想到。


    既然玻璃弄了出來,可以弄一個化學實驗室,一些記憶裏的東西,特別是記不太清楚的那些,可以仔細探究一番。


    老朱之前的信中特意提及,要朱塬對《化學》保密,不得隨意傳授與人。


    朱塬還是既讚成又不讚成。


    說起來,偶爾甚至會有些別樣心思,記憶裏的那些東西,就讓它們擴散出去。


    然後,起跑線都在這兒了。


    跑吧!


    物競天擇。


    不過……


    這番思索,到底還沒有結果。


    書房內。


    燒杯、燒瓶、試管等各種樣式的實驗器皿畫完,朱塬又開始寫今天的日誌。


    寫意捧著熱茶過來,給自家小官人換上茶水,又提議道:“小官人,不如奴替了你寫?”


    朱塬搖頭。


    今天主要談談玻璃,還有,關於劉璉那份慶祝方案的事情。


    說起來,關於‘子貢贖人’的典故,朱塬最想教給的,就是老朱。


    祖宗你是工作狂,但不能讓別人也全都當工作狂啊。


    這樣隻會適得其反。


    就像,別說大臣,有明一朝,其後的那麽多皇帝都不喜歡上朝,為什麽?


    太累。


    以至於幹脆徹底撂挑子。


    同樣的,還有官員薪俸。


    朱塬曾經讀史看到的,老朱的理念很有趣,既然你們都當了官,已經光宗耀祖了,擁有了身份地位,就不該太在意錢財。


    這也太難為人。


    說到底,很多事情,都該有個度。


    不能極端。


    寫完了日誌,一直守在旁邊的寫意就不允許自家小官人再繼續,見朱塬意猶未盡還想再做點甚麽的模樣,還威脅,要不然,就喊何瑄他們來勸了。


    這就太不講武德。


    隻能上床歇息。


    睡不著。


    畢竟之前睡飽了一次。


    想起來,和寫意說起,中秋節,該是做月餅啊。


    朱塬對月餅是沒什麽偏好的,別說曾經長大了,就是小時後,也不怎麽喜歡吃。


    因為冰糖。


    不知為何,小時後的月餅,不管是自家做的還是外邊買的,很多都有冰糖。


    咬上去……


    卡察!


    簡直驚悚到陰影。


    說起來,月餅和春聯一樣,典故都能扯到老朱身上,不過,實際是,這年代已經很普遍。


    既然如此,當然要做。


    隨便什麽餡兒都好,多做一些,還能送禮。


    不能放冰糖。


    隨後又在舟山島上停留了幾天,直到八月十二這日,朱塬才帶著自己滿院子的鶯鶯燕燕一起返回定海。


    昌國州城外的玻璃火窯也幹脆拆了帶回。


    財源。


    保密第一。


    短短幾天時間,匠人團隊就燒出了各種各樣的玻璃超過三千斤。


    除了朱塬要求的溫度計和實驗室器皿,工匠們也做出了一些其他杯盤盞碟,甚至還根據朱塬的提示,做出了鍍銀的小鏡子,巴掌大小,送過來分給身邊妮子們,一個個都當成寶貝。


    定海當下也有不少海外商人。


    主要來自南洋,趁著夏季的季風趕來,到了廣州,又繼續北上,來到明州,預計等北風起後再返程。


    喬旺帶著一些玻璃器皿與一些海商接觸,帶回結果,其中一位從波斯遠道而來的海商希望能購入一千斤玻璃器皿,價格,就按照一兩玻璃一兩黃金計算。


    財大氣粗!


    喬旺回來匯報,還說,價格可以再往上抬一抬。


    朱塬倒是更好奇,這波斯……就像當下很多極西國家還把中國叫做‘秦’一樣,總之,波斯當下到底如何?


    讓喬旺去詳細打聽。


    喬旺幹脆把人帶了過來。


    這是熱鬧的中秋節之後的第二天,八月十六。


    海商的名字叫做刺那兀羅。


    其間的幾次溝通,朱塬知道,之前一些,原本的波斯……其實是尹爾汗國。


    這也牽動了朱塬的一些記憶。


    大概是後世所說成吉思汗後裔在歐亞交界區域建立的四大汗國之一,不過,尹爾漢國在十多年前已經分崩離析,當下的波斯區域,也就是後來的尹朗,同樣處於割據紛爭階段。


    這一段朱塬也恰好記得,再然後,就是帖木兒汗國。


    帖木兒汗國的存續時間也不長,隻有幾十年,很快又分崩離析,其中一支統一了印度,又建立了莫臥兒帝國。


    莫臥兒帝國的國祚就比較長,大概存在了300年時間,直到被西方殖民者毀滅。


    上午去看了鑄錢作坊,吃過午飯,下午又趕往陳山腳下。


    為了查看明州海事學堂和為海軍士卒準備房屋的建造進度,大概下午三點多鍾的時候,喬旺領著一個明顯異族服裝的中年人過來,四十歲左右,倒是沒留大胡子,身材高大,顯得很精悍。


    打發陪同過來的劉璉繼續去忙碌,朱塬轉向這位名叫刺那兀羅的海商。


    中年人顯得彬彬有禮,上前兩步,躬身朝朱塬行禮:“刺那兀羅見過營海使大人。”


    用的是漢話,口音古怪,但也能聽清。


    不過,朱塬見眼前中年人如此,卻是搖了搖頭:“不對。”


    說著示意喬旺:“帶他下去,學了禮儀再來。”


    隨即走向一處正在製作瓦胚的作坊。


    對於給海軍士卒建造磚瓦房,朱塬決定著很輕鬆,執行起來才發現,還是一句話,太耗資源。


    最後是折中。


    比如燒磚。


    最好的磚塊,就是皇宮裏使用的那種,一窯要燒將近一個月,再次一些的,普通富貴人家使用的,也要燒半個月左右。


    這邊的窯口……卻隻燒三天。


    朱塬看過效果。


    燒出來的青磚,當然比土坯房子要好很多,但,質量也實在一般。


    問題是,除了朱塬,周圍人都很滿意。


    那怕是朱塬身邊的親兵,都覺得,如果能有這樣一套房子,也很不錯。


    其實也是沒辦法。


    兩萬塊磚的大窯,燒柴火,一天就要燒掉五大車,如果按照民間的標準,燒七到十天……不敢想。


    三天的快燒,對於這年代大部分百姓來說,已經是奢侈。


    那位親兵還和朱塬講過,他投軍之前居住的那座村子,普通村民當然不敢想,就是地主家,為了給即將娶妻分家的兒子蓋新房,也足足積攢了兩年的柴火,才敢建窯燒製磚瓦。


    這年代,磚瓦房,真不是普遍的東西。


    因此,這邊的標準,三天的快燒青磚,七天的快燒大瓦,已經讓很多人眼饞。


    既然如此,也隻能如此。


    歸根結底還是生產力的限製。


    朱塬這邊看著工匠們製作瓦胚,大概就是,卷出泥筒,再一分為二,就是兩塊大瓦。


    慢到讓人著急。


    效率太低,正想著吩咐姚封嚐試製作一些壓製模具,最好是鐵製的壓製模具,這樣相比純手搓製瓦,肯定要快很多,劉璉走了過來。


    朝朱塬一拱手,劉璉試探問道:“翰林,剛剛那位海商,可有得罪?”


    朱塬沒有回答,而是反問:“你們認識?”


    劉璉點頭,坦然道:“刺那兀羅已在明州居住月餘,拜訪下官之後,我們相處很是投機,已算好友。”


    朱塬不置可否,說道:“我剛剛說了,禮不對,這就是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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