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府山東麓,不同於周圍的露天大型窯口,這邊一處也是日日升煙的火窯,周圍卻是被圍牆圍著。


    正是水泥作坊。


    馬上年節,為玄武湖以北各種建設提供磚石物料的火窯區域依舊人來人往,忙碌非常。剛過午時,六輛牛車組成的車隊就從西南而來,車上所載滿滿的全是上好煤炭,惹得一些路人都難免羨慕,而知曉路邊是什麽地方的,羨慕同時,又要多幾分唏噓和嘲弄。


    這都折騰了一月時間,耗費恁多,卻是甚麽都沒做出來。


    上好的煤炭啊。


    周邊諸多火窯,大部分都隻能燒柴來著。


    車隊為首是一個穿青衣的中年人,等車隊停下,自己也在下屬民夫的攙扶中爬下一匹青騾,走向作坊大門。


    這是工部柴炭局的一名胥吏,名叫卓留。


    卓留同樣是今次科舉的考生,因為成績一般,年齡也達到39歲,於是在朝廷調配之下,進入不斷擴充人手的工部,成為一名不入流品的胥吏。相比其他一些心氣高不願屈就的讀書人,卓留雖然同樣不滿,也嚐試過走動關係,但沒能成功後,還是留了下來。


    因為看出,這新朝……似乎,不同了。


    將來胥吏或也會有出頭之日。


    就說他所在的柴炭局,本來隻是將作司下屬的柴炭司,從九品的末流規製,隻是負責給皇室供應柴炭。


    現在,工部確定後,這一部門也升到了正八品,不止為皇室供應柴炭,還負責金陵周邊諸多燒造之事所需的燃料。卓留近期還聽說,這柴炭局……可能還會進一步提升。


    到時候,職銜多了,自己或也就能入了流品。


    相比起來,某個拿到了同樣屬於工部新設水泥局正八品大使的同鄉,沈全,兩人都是淮東高郵人,卓留因此才能得到這份指定差事,往這邊送柴炭,反正嗬,這次,怕是要栽跟頭了。


    卓留還能想起沈全最初被任命為水泥局大使時的躊躇滿誌。


    當時還特意設了酒局。


    卓留一開始也是巴結對方,因為知道這是某個少年平章安排下來的事情,做好了,前途無量,因此還想著能不能也轉到沈全這邊,即使同樣是胥吏,或許,升遷也能更快些。


    還好沒這麽做。


    這都一月時間……一事無成,隻有平白燒掉的恁些柴炭。若是放在他處,足夠建造一棟大宅的磚瓦都燒出來了。


    上次來送柴炭,眼看沈全一籌莫展的愁苦表情,卓留表麵上安慰,內心裏……卻也難免一些不合時宜的幸災樂禍。


    平章大人的差事啊。


    那世外高人安排的事情,哪裏就那麽容易做出來?若是讓你隨隨便便就做了出來,人家還是世外高人麽,還能隻一年就成了皇室宗親麽?


    通報過,進了門。


    卓留一眼就發現了院內的不同。


    相比前些時日見到的場景,當下,這院中,無論是在焙燒石料的,還是在石滾或石磨前進行粉碎研磨的,一個個的匠人,臉上都多了一副白色口罩,再往冒著煙氣的窯口處看去,那邊的匠人,還有帶著更奇怪的皮製麵罩的。


    迎接卓留的一位工匠注意到他既疑惑又驚訝的表情,帶著幾分炫耀的主動解釋:“這是平章大人吩咐送來的,也真是好嗬,自從戴上了這個,大夥在灰塵裏做工都沒恁些不妥了,這冬日裏,臉上都暖和了許多。”


    平章大人?


    卓留卻是敏銳地捕捉到其中關鍵,看向工匠,有些不太願意相信地問道:“這……水泥……成了?”


    “這……小的可不敢說。”


    工匠說著,目光下意識瞟向院子東側的一排屋子。


    成不成……也就看那裏了。


    沒成!


    這是卓留心裏冒出這個念頭。


    但,既然沒成,難道……那少年平章,不該懲罰這水泥局一幹上下麽,為何還送來了這些個口罩?


    正想著,幾人從西側一處火窯那邊走來,領頭穿了一套黑色便裝,帶著口罩,滿身上下都是灰塵,卓留卻是認出,為首正是沈全。


    沈全看到卓留,也連忙摘了那皮製口罩,快步上前,拱手道:“又煩勞卓兄了。”


    “分內之事,都是分內,”卓留回著禮,到底還是沒忍住,說道:“這次是六車上好的煤炭,剛剛從江邊運來。那江邊……那大船,也是溯流而上去了湖廣的黃州府,千裏迢迢嗬。還有聽聞,尚書大人親自叮囑了,可不能少了水泥局這邊,在下就趕緊給沈兄送了過來。”


    卓留這話,看似是在表達重視,其實,隱隱也已經帶了挖苦。


    工部這麽重視水泥局,要甚麽給甚麽,你這個水泥局大使折騰了一個月,耗費恁多,卻甚麽東西都沒做出來……說不過去吧?


    同樣是讀書人,沈全當然也聽出了卓留話語裏的揶揄,隻是下意識拱手搖頭:“慚愧,慚愧。”


    沈全身邊,一個雖然不識字但也通達人情的工匠見自家上官被同鄉隱隱挖苦,稍微猶豫,還是主動道:“大人,屋內那些……怕是已經幹了,不若……當下就看看成效。”


    幹了?


    成效?


    卓留本來見沈全的羞愧落魄模樣,心思裏更多了幾分忍也忍不住的幸災樂禍,當下,又聽這話……這,又是甚麽狀況?


    沈全卻是猶豫。


    現在就看,若是不成,在這位既是同鄉也算同年的卓兄麵前,怕是又要丟醜。


    不過,身邊人已經提了出來,若是不看,隻怕跟被人笑話,甚至猜疑,到底還是朝東部一排庫房示意:“卓兄,既如此,咱們就一起看看。若是不成,還望卓兄莫要見笑。”


    卓留也回過神,連忙露出一個笑容:“看來在下近日是要見了好東西,還要先恭喜沈兄了。”


    兩人一起走向東屋,麵對卓留的疑惑,沈全主動解釋:“說起來,還是大前天的事情,平章大人忽然喊了我過去,問起水泥燒造之事。在下一月時間未曾見功,甚是羞慚,大人……寬厚嗬,並無絲毫怪罪,還主動問起……也不愧是世外高人,一聽就發現了其中關節,這關節……”


    涉及到具體的水泥燒造,沈全下意識停了停,當然更不會說起是某人給的配方流程出了錯,隻是接著含糊道:“……這關節……嗬,都是在下魯鈍……於是回來了就開始重試,第二日……那天,青黴素之事,卓兄可是知曉?”


    卓留本來認真聽著,沒想到沈全轉到了青黴素的事情上,卻也點頭:“怎能不知嗬,賤內昨日還去了後湖大學,可惜人太多了,沒能排上義診,倒是買了幾斤上好蜂蜜回來。”


    “那義診,大善舉嗬,在下也讓家裏人去……湊了湊熱鬧,”沈全及時拐了個彎,沒說是讓家裏人去跟著捐錢,重新回到當下,轉眼到了東屋一扇門前,一邊道:“就是那日,隻覺有所成了,卻又不敢肯定,便先悄悄的試用一番,想著真成了再報給平章大人。”


    這麽說著,沈全從腰上取了鑰匙,打開銅鎖,推開房門。


    卓留立刻看去。


    屋子裏沒甚麽家具擺設,空空蕩蕩的地麵上,隻有六套模具,類似用於翻砂鑄造的那種木模。


    當下,每一個木模之中……都好似套了磚石。


    卓留短暫發呆時,沈全已經走了過去,蹲下身,用手摸了摸就近的一塊,微微點頭:“似是……幹了。”


    嘴上說著,沈全內心裏卻全是忐忑。


    之前有匠人提議,可以入爐或者加火進行烘幹,那日見過少年平章之後,沈全對於匠人們的建議很是謙虛接受,當時卻沒有同意。


    用火烤,就是作假了。


    因此耐心地等了兩三天。


    現在的問題是……已經幹了,但,硬度如何?


    是否真能如石頭一般堅硬?


    卓留跟著上前,仔細打量,六套半尺高一尺見方的模具裏,近看了並不一樣,有純粹幹燥的灰石狀物質,有摻和了碎石的,還有將幾塊青磚拚接粘合在了一起。而且,更仔細分辯,顏色深淺也有不同,大概還並不是同一爐的灰料。


    卓留下意識也伸手摸了摸比較純粹的一個。


    入手冰涼,很硬。


    想要摳一摳,也是看看硬度,想想還是沒有動作。


    萬一摳壞了……


    這麽短暫沉默片刻,依舊是剛剛的匠人開口,對沈全道:“大人,解開了模具罷?”


    沈全最後猶豫,還是點頭:“開罷。”


    成不成,總要有個結果。


    得到沈全允許,幾個匠人便上前操作起來,沈全也想搭手,但因為內心裏的擔憂,想想還是退開。


    門口處,得知這邊驗看前日燒造水泥的成果,作坊內許多工匠都圍了上來,就連跟隨卓留一起來送煤的民夫也好奇地擠過來看熱鬧。


    真是熱鬧啊。


    私下裏已經傳開的所謂的水泥,隻要用水攪拌,幹燥之後,就能變成石頭。


    想想都神奇。


    若是真有這種東西,莫說了各種工造之事,隻怕……朝廷想要憑空造一座大山,豈不是也能成了?


    這是人力能為的麽?


    屋內。


    工匠們的操作下,很快,外層捆縛的麻繩都被解開,接著,一塊又一塊的木板被撤去,然而……事情很快就有些不順利。


    其中兩塊水泥的外層木板,都被牢牢黏在了水泥塊上,匠人嚐試用了些蠻力,直接將其中一塊木板掰斷,卻還有一半的木板與深灰色水泥塊牢牢地粘著。


    沈全見狀,連忙阻攔匠人們繼續:“停下,就,就如此罷。”


    說著再次上前,蹲下查看。


    作為作坊的管事,水泥局的大使,沈全很清楚,黏住了木板的兩塊水泥,是同一爐燒出來的,他甚至能夠清晰記得那一爐水泥的配方、燒製時間等細節。


    眼前……


    雖然一塊木板被掰斷,模具卸不下來,沈全內心裏……卻隻有高興。


    水泥就該是這樣的嗬!


    要知道,六個模具澆注泥料之前,都是抹了防止黏連的幹灰的,其他幾個,沈全剛剛一直都在仔細觀察,或多或少,都不是那麽容易取下,這一個,幹脆就黏在了一起。


    沈全轉著心思,一邊用手對眼前一塊純水泥注塊敲了敲,感覺很硬,想想道:“取錘子來……”頓了頓,還補充:“要大錘!”


    立刻有人答應。


    很快,作坊裏用於捶打石塊的一把長柄大錘就送了進來。


    沈全接過半人高的沉重錘子,想要親自動手,想想還是給了剛剛開口提醒自己的工匠:“杭二,你來。”


    名叫杭二的粗壯匠人剛剛看不慣卓留對自家大人的揶揄,才開了口,當下,卻也遲疑起來,下意識搖頭:“大人,不若……您親自來罷?”


    “本官力氣小,”沈全表情嚴肅起來,命令道:“伱來,給俺使勁了砸。”


    測試這水泥到底成不成,砸,肯定是最簡單的一種方法。


    沈全氣勢轉變,杭二下意識聽從,接過了錘子。


    其他人主動退開。


    沈全道:“砸吧,砸開了,都是本官的,與你無涉。”


    杭二雙手握著錘子,看了眼自家大人,又看了眼卓留,再轉向已經擠滿了門口的一幹工匠民夫,知道這件事也就這樣了,一發狠,舉起錘子就朝最近的一塊水泥砸去。


    砰——


    一聲悶響。


    這是摻了石子的一塊水泥,重錘落下,大家都是見慣了做活的,知道杭二並沒有留力,然而,眼前卻並沒有出現眾人想象中的碎裂場景,甚至連一分為二都沒有,那塊水泥,隻是被砸出了一個淺坑。


    沈全呆呆地看著那隻是被砸出了一個淺坑的水泥塊,長長舒了口氣。


    成了!


    周圍,不隻是一幹工匠,甚至,即使內心裏有些期待這水泥塊被一砸就碎的卓留,眼看著麵前的場景,都恨不得要驚呼一聲。


    竟然成了!


    這……就是那傳聞中的水泥啊。


    果然,真真的,就和那石頭一般。


    這天地造化,還真是神奇。


    神奇嗬。


    片刻,沈全聲音響起,打斷了眾人的讚歎感慨驚奇,對一錘落下也有些發呆的杭二道:“繼續,砸。”


    於是,瞄準第二塊,第二錘。


    砰——


    這次是一塊純水泥。


    隨著重錘落下,泥塊應聲而裂,成了兩半。


    唉……


    輕輕的一片歎息。


    壞了?


    被嚇了一跳的杭二如此想著,看向沈全。


    沈全帶著思索道:“這水泥,或是要加了石子,才更堅固,隻是兩半而已,不壞,繼續!”


    砰——


    第三錘。


    這次是粘了一疊青磚的幾塊。


    同樣碎裂開來。


    不過,眾人也都發現,碎的主要是青磚,而青磚與水泥的粘合處,卻是都牢牢地貼在一起。


    沈全默默記下其中細節,再次道:“繼續。”


    砰——


    砰——


    砰——


    最後三錘先後落下。


    其中一塊是再次摻了碎石的,另外兩塊,是剛剛連外邊木板模具都被黏連無法取下的。


    三塊水泥,三次重擊,全都完好無損。


    六錘落下,沈全望著眼前的情形,想想過去一月時間的煎熬,當下,甚至有些想哭。


    如此好一會兒,直到發現同鄉似乎有些陷入魔怔的卓留推了推他,輕喚幾聲,沈全才回過神來。


    看了看周圍,沈全激動地開口:“爾等……等著,要等著。本官……這就去給平章大人報喜,報喜!”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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