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隨朱元璋轉過屏風,朱塬立刻看到那幅相比自己手稿放大了幾十倍的‘華夏曆朝人口變化走勢圖’,連簡體的各種標注都一絲不差。


    朱元璋負手而立,安靜望著眼前圖卷。


    這些時日積累了太多疑惑,但經曆剛剛被朱塬主導的問對,朱元璋一時不知從何問起,幹脆等那小秀才自己說話。


    朱塬稍作等待,再次主動開口:“殿下觀看此圖,是否有種單腿之人跳躍前行的起伏之感?”


    朱元璋之前並沒有類似聯想,但經過朱塬提醒,腦海中也便產生了相應的畫麵,問道:“何解?”


    朱塬道:“以小人之見,自夏商以降,我華夏之所以王朝更替,數千年輪回不休,其症結就在於,若以人喻我華夏,此人隻有一條腿。既是單腿之人,又如何能平穩前行,自會顛簸起伏。”


    單腿前行之人的比喻過於貼切,朱元璋再看眼前圖卷,雖然還不能立刻明白其中關節,卻預料到,朱塬接下來要說的,應該就是補全‘另一條腿’的問題。


    如此想著,扭頭看了眼站在自己側後的朱塬,朱元璋故作不悅地催促道:“小秀才莫要磨磨唧唧,給俺爽利些則個。”


    這是完全不裝文雅了啊。


    朱塬抑住難免泛起的一絲笑意,表麵拱手做忐忑狀,說道:“殿下應該有所猜測,然則,請容小人娓娓道來,先從這已有的一條腿開始。”


    朱元璋也發覺自己剛剛有些失態,重新收起表情,微微點頭。


    朱塬轉向壁上圖卷,說道:“這已有的一條腿,可用一個字概括,曰‘禮’,所謂‘禮’者,乃我華夏綿延數千年所形成之無形規矩。規矩起於三皇五帝,經春秋戰國之百家爭鳴,至漢時,雖獨尊儒術,實則又融百家所長,逐漸完善。直到如今,上至君王,下至百姓,行為舉止皆有所依,國家由是得以運轉,生生不息。”


    朱元璋認真聽著,微微頷首,又產生了一種身邊該有個人全程記錄的念頭。


    並沒有付之行動。


    因為想起之前徐達手書中的那句話:此乃帝王之學也。


    這些年,朱元璋讀過不少諸如《商君書》、《韓非子》之類的所謂帝王之學,卻對其中很多論點都不甚認可。但此時,朱塬所言學問,他一時還不想讓其他人知曉。


    朱塬等待朱元璋稍作消化,接著道:“然則,‘禮’之一字,隻是定我華夏百姓心之所向,卻不可保億萬生民身之所存。而身之所存之道,正是小人剛剛所說,華夏數千年前行,缺少的一條腿。”


    朱元璋若有所悟,又扭頭看了眼朱塬,卻沒有開口。


    朱塬突然轉了話題:“殿下可曾讀過《資治通鑒》?”


    朱元璋正聽得興起,見朱塬話語轉向,耐著急躁穩聲道:“閑暇讀過一些。”


    朱塬道:“司馬君實撰《資治通鑒》,期宋皇‘鑒前世之興衰,考當今之得失’,以求治世。然則,以小人之見,司馬君實此書,最該鑒考者,僅五字而已。”


    朱元璋內心不想被這小秀才帶著走,卻還是忍不住問道:“哪五字?”


    朱塬微微提高聲音,肅然道:“大饑,人相食!”


    朱元璋一時沉默。


    朱塬稍微整理腦海中的信息,接著道:“《資治通鑒》起於周威烈王二十三年,終於五代後周世宗顯德六年,凡一千三百六十二年之曆史,總計三百餘萬言。在此之間,‘大饑’二字,有四十一處,‘人相食’三字,有三十三處。可見我華夏數千年,隻史書所載,每三四十年,都有人間至慘之事發生。管子曰‘倉廩實而知禮儀’,若天下已至‘人相食’之境地,禮儀又如何能存?禮儀不存,天下自動蕩矣!”


    朱塬說著說著,語氣裏不知不覺已透出幾分愴然,朱元璋更是感同身受,一時間忽略了這小秀才如何能知道《資治通鑒》洋洋數百萬言裏有幾處‘大饑’,幾處‘人相食’。


    不知不覺放下了背負雙手,朱元璋轉向朱塬,語帶傷感道:“小秀才,俺當年就是餓得活不下去,才當了和尚,又轉投義軍,以致今日。你所言之事,俺如何能不明白。若你真能確保這天下萬民‘身之所存’,想要甚麽榮華富貴,俺都予你。”


    朱塬長揖而拜,起身後,再次轉向壁上圖卷,說道:“此圖所蘊者,正是小人要獻給殿下,解決困擾我華夏萬民數千年身之所存的另一條腿,曰‘經濟之學’。”


    朱元璋輕聲重複:“經濟之學?”


    朱塬點頭:“經濟者,經世濟民也!”


    聽到‘經世濟民’之語,朱元璋第一反應是朱塬有些誇口。不過,想起自己之前觀看壁上圖卷的種種感悟,又忽地了然,這應該正是自己期待了好些時日的那種他從來沒有聽說過的學問。


    朱塬已經繼續:“經濟之學隻是一個概括。正如我華夏數千年才形成之‘禮’,經濟之學,亦自古有之,隻是並未有人將其製成體係。以小人之見,大到國家賦稅收用,小至街頭商販叫賣,處處都有經濟之學相關道理。因此,哪怕如《資治通鑒》寫三百萬言,也說之不盡。”


    朱元璋這次沒聽懂,疑惑道:“小秀才,照你說辭,這學問反而大到沒了說法?”


    朱塬道:“小人近日讀《論語集注》,有子有言,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儒家禮儀之根本,曰‘孝’,曰‘悌’,儒家認為,孝悌之人,難有大惡。同樣道理,小人的經濟之學,亦有根本,且同是兩事,曰‘生產’,曰‘分配’,除此之外,將來其他所有經濟學問之分支,無出於此二事者。”


    關於社會經濟根本的問題,朱塬上輩子就已經有所思考。


    曾經一步步往上爬的過程中,朱塬瀏覽過大量的經濟學書籍,而隨著地位越來越高,財富日漸積累,朱塬對當時的很多主流經濟學理論也越來越充滿懷疑。


    直至嗤之以鼻。


    因為,看破之後就會發現,前世的很多經濟學理論,根本上隻是一種工具,一種pua工具,強國對弱國的灌輸,強者對弱者的灌輸,最終讓人相信那些所謂的經濟理論就如數學定理一樣,是自然規律。


    然後通過這些理論,達到某種目的。


    實際真是如此嗎?


    比如……


    算了,不舉例子。


    不討喜。


    隨著個人見識不斷積累,朱塬也逐漸擺脫了各種傳統經濟理論的束縛,開始思考一些根本性的問題。


    關於‘生產’和‘分配’的論點,正是朱塬結合前世思考與之前一路總結最終得來。


    簡單而言,人類社會數千年曆史,無論任何朝代,無論任何體製,社會運轉的根本,在朱塬看來,都不過是‘生產’和‘分配’兩件事。


    任何一個國家,隻有生產力不斷提高,才能生產更多的物質,養活更多的人民。否則,當生產能力無法支撐民眾消耗,社會必然迎來崩潰。


    任何一個國家,不斷提高生產力的同時,隻有妥善處理分配的問題,才能避免社會資源越來越向極少數人集中,以至於再高的生產力都無法讓所有人安穩生活下去。民眾活不下去,結果必然還是社會的崩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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