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遠縣城位於甬江的出海口。


    這是朱塬挑選的營海司、東南轉運使司、東南按察使司以及明州衛等各衙署於明州的治所在地,而不是距離出海口還有五六十裏水路的明州府城。


    朱塬如此選擇,海軍都督府自然也設在定海。


    傍晚時分,船隊終於靠岸。


    即使最近東南各地因為皇帝陛下的一係列詔令而風聲鶴唳,還是有不少百姓聚在甬江邊看熱鬧。


    這幾日定遠縣是真得熱鬧。


    先是明州衛兩千多官兵從府城移駐定海,然後是一些海商船隻據說從太倉轉道而來,停泊在南門外的港口上。


    再就是,西門外,剛移駐而來的明州衛官兵連帶數千民夫沒日沒夜地修港清淤。


    此時此刻,遠遠看到那艘體型龐大的巨舟停泊在城西碼頭,驚歎之餘,百姓們也終於明白為何好好的港口還要重修。


    若不修繕,如此龐大巨舟,怎能靠岸?


    勞民傷財啊!


    被成排衛所官兵擋在外圍的人群裏出現如此感歎,隨即又引發議論。


    據說城南有座大宅子,本來歸屬一位依附方家的海商,前日被另外一位傅姓鹽商接管,似要用來接待大官兒,那宅子裏也是沒日沒夜趕工修甚麽地龍,修好後還要加急烤幹,已經空燒了兩日的柴炭,少說也有幾百斤。


    大官兒就是嬌貴呐。


    莫說當下已是開了春,就是冬日,年前剛上任的薛知縣大老爺,也沒聽說燒甚麽地龍。


    說起那薛知縣,又牽出了話題。


    皇帝陛下傳來聖旨,要求漁戶造冊。這本不是甚麽大事,隻這次,莫說是女子,竟然滿八歲的孩童,都要登記錄檔,這是要做甚麽?千百年了,從來都是滿十六的男子才算成丁,誰聽過連八歲孩子都不放過的?


    然後就是薛知縣了。


    縣衙放出了話,還是隻造冊滿十六的男丁,其他莫管。


    好官啊!


    奈何大家也怕了,反反複複,方國珍守浙東要抓丁,方國珍敗了,西吳南征又是抓丁,隻這明州府,當下就有幾萬人或兵或役地被強帶去了福建,不知多少人還能活著回來。


    這次,八歲孩子啊!


    那怕知曉薛知縣是個好官,還是有大批漁戶聽了消息,連夜駕船拖家帶口逃往外海島上,以至於這本是漁船往來的大浹港,忽地就蕭條了很多。


    正說著,騷動傳來。


    視線從正在應酬的大小官吏身上轉往了巨舟跳板,周圍無論男女老少,都是眼前一亮。


    謔!


    女眷嗬。


    即使那一個個披了鬥篷,帶著帷帽,但隻看那步態,那身段,都能讓人浮想幾分。還有人忽地小聲怪叫,說是一女子被婆子攙扶登上馬車時,看到了那裙下一閃而過的小足。


    那個小啊!


    可惜了風光隻是短暫,女眷們在大群城中迎出來的婆子丫鬟攙扶下剛走下跳板,就被扶到了馬車裏。


    隨後是一抬肩輿被更多人前呼後擁著小心送下,肩輿旁邊還護著同樣帷帽遮掩的四個女子,可惜這次周圍人多,擋得實在太嚴實,等那肩輿上似乎一個小少年被送到了一抬大轎裏,連那四個女子都一起跟了進去,大家頓時沒了興致,又轉向還在岸邊接風應酬的一群官員。


    內心不無遺憾。


    遺憾之餘又感慨,甚麽狗官,帶了這麽些個女眷下來公幹,能幹得了甚麽?


    怕是床都下不了罷。


    另一邊,眾人目光重新聚焦處。


    華高看到朱塬被攙上了轎子,一路往城門而去,這才收回了關切心思。


    之前在海上見過了那沈通,朱塬困頓過去,被青娘背到艙房補睡午覺,隻是很快他身邊丫鬟就跑了過來,說自家小官人似乎又有些發熱。


    連忙喊了戴三春。


    戴三春一番望聞問切,轉向周圍的華高等人,沒好氣,說是勞累所致。本來嚴肅的一個人還念叨起來,說這幾日顛簸在水上也罷,還白天黑夜沒節製地滿船亂跑,本來就弱的身子能好嗎?


    倒是沒開藥。


    說不嚴重,且是藥三分毒,等到了岸歇息一夜,或就沒事了。


    華高當時聽了既自責又害怕。


    那可是……當親兒子的啊!


    雖說本來兩日的航程被他為了穩妥拉長到四日,但到頭來才發現自己還是沒做好,畢竟潛意識裏他也實在不覺得看起來好好的秀才公隻是在船上各處走走晚上再看看星星甚麽的,有何打緊。


    原來真得很打緊。


    總之,靠了岸,眼看明州府上上下下一群官員,朱塬是不可能露麵了,隻能他一個人來。


    麵對明州知府陶黔、明州衛指揮同知常斷、定海知縣薛戍等明州一幹大大小小十幾位官員的探詢,華高隻能明說,朱翰林身體不適,明兒再見罷。


    失禮?


    失禮就失禮了。


    至於眾人如何反應,沒心思考慮。


    等朱塬上了轎,華高收回目光,見一些敏銳的官員也一起轉回注意力,便向一旁等待的趙續示意,請出了一把佩刀。


    皇帝陛下用過的樸刀。


    這是朱塬下船前交代的,他露不了麵,就讓這把刀露露麵。


    華高明白。


    下馬威嘛。


    當然配合。


    等趙續將那把本是小心裝在匣中的佩刀亮出,高高捧起,華高唱喊一聲,主動先跪了下來。


    諸位大小官員明了,立刻也跟著跪下。


    隨即從內到外,官兵、百姓……哪怕不明就裏,也紛紛跟著跪了下來。


    然後是劉璉出場。


    劉璉非常不想做這件事,但既然是朱塬以上官身份鄭重吩咐,想想短短這些日子對那位小大人不斷改變的觀感,劉璉也隻能聽命。


    掏出那份任命朱塬為東南按察使的皇帝詔書,繃著臉,開始朗聲閱讀:“奉天承運皇帝詔曰:營海司之設立幹係百年大計,東南海運之事幹係北伐成敗,為警醒東南百官,特加朱塬為正三品東南按察使,並佩俺往日征戰樸刀一把,賜‘先斬後奏’之權。東南各州縣官員務必配合行事,若有不聽調令者,給俺砍了,若有陽奉陰違者,給俺砍了,若有徇私枉法者,也給俺砍了。欽此。”


    這麽語氣機械地把一份聖旨讀完,劉璉感受著周圍古怪的安靜氣氛,恨不得轉身跳甬江裏把自己藏起來。


    不想見人。


    太羞恥了。


    莫說那些白話,張口閉口就是‘給俺砍了’,這是一個帝王該說的嗎?


    劉璉卻明白,這才是老朱的親筆。


    相反,那些看起來文辭工整朗朗上口的官方傳諭,反而是皇帝陛下身邊侍臣修改潤色後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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