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朔忽然想起,自己見過白色官船這種大船,當年崖州海盜大首領馮如芳的坐船就是這種船,名為海鰍船,海鰍船狀如樓船,上設五桅下設百槳,在海上來去如風,更設綁著巨石的拍杆,以上擊下,中者無不粉碎,可謂海上無敵霸主。


    那黑船被一下子拍掉了船頭,雖未傷及水線,但船體呲裂,在海中一起一伏之際開始進水,但猶如斷頭的蜈蚣雖死不僵,槳手不能看到前麵的情景仍然拚命打槳,黑船仍然狠狠撞在海鰍船側舷。


    不過海鰍船比黑船大得多也重得多,黑船又失去了船艏,海鰍船隻是晃了兩晃,並無損傷。


    這時黑船開始拚命倒打船槳,想要向後退卻,不料海鰍船船樓側板上忽然打開數個小孔,伸出頭上帶鉤的撓杆,牢牢勾住黑船,隨黑船怎麽折騰仍不得脫。


    黑船甲板下鑽出幾個手持鋼刀的黑衣人,想要砍斷撓鉤,不想海鰍船上的小孔中又伸出弩來,射出鐵矢,射死了數人,餘人退回艙內。撓杆沒了幹擾,不斷拉扯,將海鰍船由豎變橫和海鰍船並列。


    江朔在遣唐使船上看得真切,疑惑道:“他們俘獲了這條船,另一條船怎麽辦?這海鰍船半邊不能打槳,勢必追不上另一條船了。”


    再看身邊的思讬麵無血絲,語帶悲憫地道:“海上緝盜從來不拿活口。”說完便自顧自閉目念起經來了。


    江朔剛想問什麽意思,隻見海鰍船上伸出三條拍杆輪流拍擊在黑船之上,撓杆把黑船固定在了恰到好處的位置,拍杆每次都能打在船上的重要部位,打折了桅杆,打塌了舵樓,打碎了側舷。


    這時海鰍船撤回了撓鉤,黑船駛去了動力,失去了控製方向的能力,開始四處進水,隻有幾條船槳還在徒勞無功地拍打水麵,很快被海鰍船拋在了身後,黑船開始慢慢側傾、下沉……


    有數十黑衣人從艙中鑽出甲板,這次海鰍船連拿弩箭射他們的興趣都沒有了,在茫茫大海之上,就是水性再好也不可能遊回岸上,除非有人救援,黑船上的人隻有等死一途了。


    海鰍船捕獲這艘黑船時,另一艘船頭也不回地跑掉了,它遠遠掉了個頭,乘著西風,向東南方疾馳而去。海鰍船也跟著掉頭去追,隻是兩船之間已經拉開了不小的距離,不知是否還追得上。


    井真成眺望了一會兒道:“黑船向著翁山的方向逃竄,看來這幫人確實是翁山海盜。”


    獨孤湘皺眉道:“他們怎麽放著同伴不管,自己逃命去了,這也太沒義氣了吧?”


    井真成道:“回來也是一死,不若逃跑,這和猛虎撲鹿也是一理,一頭鹿被猛虎撲倒了,其他鹿就得救了,從來沒看到有鹿回來救同伴的。”


    江朔見那黑船越沉越快,船上的人拆下木板,跳入大海中,拚命向遣唐使船這邊遊過來,對晁衡道:“晁卿,我們快去救他們上來啊。”


    晁衡尚未發話,思讬搶先道:“可他們是海盜啊,萬一救上來再把我們劫了……”


    他們出海曾遇到過海盜,知道海盜凶殘,隻怕比路上剪徑的山賊強盜更甚十倍。


    井真成也道:“一會兒唐軍官船回來,不見了海盜,勢必也要唯吾等是問,還是不要淌這趟渾水為好。”


    江朔道:“可海盜終歸也是人命啊……難道我們見死不救嗎?”


    思讬道:“又不是我們把他們的船打沉的,彼等便是墮入地獄後,冤有頭債有主,也不能怪在我們頭上吧?要我說還是快走為好……”


    鑒真大師忽然喝道:“思讬妄言!眾生皆平等,我有何貴,彼有何賤,安有不救之理?”


    江朔沒想到這看來羸弱的老僧竟能出聲如獅吼,思讬嚇得腿一軟,撲通跪倒,口裏卻道:“師父,目下東渡是第一要務,目下一切還算順遂,萬不可節外生枝啊……”


    鑒真道:“我們東渡的目的是傳佛法正信,若連落水之人都不救,那這法不傳也罷。”


    晁衡上來勸道:“大師……”


    鑒真道:“晁卿,請調轉船頭吧。”


    晁衡見他說的決絕,終於下定決定,用日語喝令船工轉動船帆,打槳向乘船處駛去,其他三船見他們忽然轉向,立刻擂鼓相詢問,大鼓的節奏簡單,畢竟不能將前因後果完整地表達出來,隻能約略地回答“救人!”


    三船皆問為何,此船回答:“菩薩!”


    三船皆沉默,慢慢調轉船頭圍了過來。


    救人持續了一個多時辰,大約從海中救起了十幾人,從船槳數目來看黑船上應該也有五十人左右,而遣唐使船幾乎沒有猶豫立刻趕來,沒想到這一會兒的功夫,就隻能救起這麽點人,絕大部分還都是晁衡這艘船救起的,江朔對大海的殘酷第一次有了直觀的認識。


    東瀛人厭惡海盜,任這十幾個半死不活的黑衣人躺在甲板上,隻有僧人上前救治,卻被獨孤湘一把抓住,悄聲對江朔道:“朔哥,你看那人是不是有點眼熟?”


    僧人們又是揉肚子又是按胸口,好一頓折騰,這些黑衣人哇哇吐出幾口海水,才悠悠醒轉。鑒真頗通醫術,他的弟子思讬也擅醫道,他上前給黑衣人逐一診脈,才提起一人的腕子,那人忽然反手一拿,掐住了思讬的脈門,蹭地跳了起來。


    思讬不會武功,被他一抓,身子立刻軟了下來,那人一手擒了思讬,道:“嘿,死賊禿,又見麵,我就說一見僧尼必要倒黴,果不其然,非但賭錢輸個精光,出海還被水軍追,你馬爺爺被水軍追了一輩子,還是第一次被擊沉,你說是不是你這個賊禿的責任?”


    獨孤湘在一旁笑道:“馬十二,你這話說得就不對了,我們眼看著你的船轉個彎去撞官船,結果自投羅網,偷雞不成反蝕把米,被人家拍扁砸碎,反倒怪起和尚來了,真是拿著和尚當禿子打,冤枉好人。”


    那黑衣人正是馬十二,他聽到獨孤湘的聲音不禁渾身一顫,尷尬地轉過頭來,道:“小娘……女俠,一向可好,你們不是昨日就下船了麽?怎麽今日在海上又遇見了。”


    獨孤湘上前一搭馬十二的手腕,馬十二腕上一痛,立刻鬆手放開了思讬,獨孤湘笑嘻嘻地搭訕道:“我們就是搭船給朋友送行,沒想到殊途同歸,這麽大的海麵上居然還能遇上……呀,你不會還有什麽遇見女子必要倒黴的規矩吧?”


    其實海上行舟之人,對女子的禁忌頗多,比如女子不能坐船頭,不能跨槳櫓,不能觸舵帆等等,但此刻馬十二哪裏敢說,幹笑兩聲道:“沒有,沒有,女俠吉人自有天相,百無禁忌,百無禁忌……”


    獨孤湘道:“馬十二,你們為什麽被水軍追呀?”


    馬十二道:“哎……歸根到底還是怪這賊禿……”


    說著他戟指思讬,思讬已被別的僧人拉到了一邊,馬十二作勢又要去捉他,獨孤湘一按馬十二的腕子,馬十二吃痛不過,叫道:“啊喲喲……全怪我自己不好,我在俞大娘航船上輸光了給水軍郎將的孝敬給輸光了。”


    獨孤湘道:“我還以為你馬十二橫行東海,有多高明的手段,原來靠的是給水軍孝敬呀?”


    馬十二訕訕笑道:“女俠說笑了,我馬十二橫行東海,那是除了官兵,什麽都不怕……遇上官兵麽,除了崖州大首領馮如芳,哪有海盜不怕海鰍船的?”


    獨孤湘道:“就算如此,俞姊姊不是又送了你不少綢緞麽,你怎不拿出來孝敬?”


    馬十二道:“哎,我不是又給輸光了麽……”


    獨孤湘道:“你就沒向俞姊姊再借點?”


    馬十二道:“我馬十二也是有臉麵的人,怎好意思再借?我也是心存僥幸,想著風雪這麽大,官軍也不會來收孝敬,我抓緊多做幾樁買賣,不就補上缺了麽?沒想到忽然天氣放晴,我們才一出海就撞上了討債的……”


    正說話間,船上的東瀛人忽然聒噪起來,井真成道:“不好,海鰍船回來了。”


    眾人心頭一緊,晁錯道:“快,快,先把這些海賊藏到船艙裏去。”


    馬十二手下的海盜有的醒了,有的還在昏迷中,東瀛人手忙腳亂把他們或架或抬,移到甲板下麵去。


    晁錯又下令:“快把甲板擦洗幹淨。”


    救上這些海盜,甲板上又是碎木,又是水漬,一片狼藉,眾船工一起動手,以最快的速度將甲板打掃幹淨,才剛清理幹淨,海鰍船已到了且近,船艏望樓上官兵揮動旗幟,有看得懂的東瀛船工道:“唐軍叫我們不得擅動,在原地等待盤查。”


    井真成搖頭道:“糟糕,糟糕,這下真的惹禍上身了。”


    遣唐使船是平底慢船,若追逐起來絕對無法逃脫,因此停在原地,等著海鰍船靠近,說是原地等候,海上有風有浪,自然不可能停住不動,不過是收起風帆,不再打漿而已。


    海鰍船先到船隊之尾,再掉頭回來與海船同向而行,經過後兩艘海船時並未停留,直到晁衡這艘船時卻慢慢減速,直至並行,靠得近了,海鰍船更顯巨大,眾人隻能仰頭觀看,這時有一頭戴赤色抹額的郎將在雉口上探出頭來,喊道:“下麵的人聽著,你們是何人?為何冬月出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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