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船上郎將問話,自然是晁衡出麵回話,他叉手道:“我們是東瀛日本國遣唐使團,拜見過天子後啟程回國,這都是天子明詔,鴻臚寺四方館辦理的公驗過所,文書都在前麵船上,上官可前往勘驗。”


    那郎將卻沒有接口,他那肥胖的豬頭似的腦袋幾乎撐滿了整個雉口,他的一雙豬眼在遣唐使船上掃來掃去,良久才道:“我也不管公驗的事,隻問一你一句話,剛才我們擊沉那艘船,你們都看到了?”


    晁衡道:“看到了。”


    郎將道:“那落水的海盜你們也看到了?”


    晁衡故作驚訝道:“這是海賊船?我等不知。”


    郎將“哼”了一聲,道:“答非所問……我隻問你,飄在海上的那些海盜是不是你們救的?”


    晁衡不置可否,索性背手而立,也不答話了。


    郎將怒道:“喲,老猴兒還挺擰,我看你這是要找死啊。”


    晁衡冷笑一聲,問道:“請問郎將,是何出身?官居幾品?”


    郎將道:“到盤問起你老子來了,聽好了,我乃從五品歸德郎將,統管兩江海麵軍務,管不管得了你?”


    晁衡從腰間蹀躞帶上解下一個方形繡金的布囊,舉在空中道:“我乃正授三品秘書監兼衛尉卿,聖人欽命的大唐回聘日本使節,晁衡是也,郎將可管得?”


    那郎將顯然吃了一驚,探出腦袋來端詳了半天,晁衡手中的金魚袋似乎不像是假的,裏麵放的應該是表明身份的金龜、魚符,但他可不敢去勘驗真假,若是假的還好說,若是真的,晁衡打他一個不敬上官的罪,就可以把他直接扔到海裏喂魚了。


    他正待要揮手放行,忽然瞥到甲板上的一個人,他伸手指戳道:“這位老僧可是揚州大明寺的鑒真大師?”


    眾人這才驚覺,糟了!


    他們一直忙於遮掩救海盜上船這件事,卻忘了鑒真大師也是朝廷嚴加盤查的“要犯”,竟然把鑒真、思讬等眾僧尼都留在了甲板之上。


    晁衡道:“他……”


    “晁卿……”那郎將自始至終都沒有叉手行禮,顯得十分傲慢,語氣倒還算恭敬,他客客氣氣地打斷晁衡,道:“還是請這位大和尚自己說吧。”


    僧人不可打誑語,尤其是鑒真這樣的高僧,絕對不會為什麽任何理由說謊。船上所有人心中都是一緊,卻聽獨孤湘道:“他是個又盲又聾的僧人,聽不到大人的說話。”


    眾人登時鬆了一口氣,晁衡心道多虧這小女子機敏,不禁向她投去嘉許的目光。


    郎將卻道:“又盲又聾呀,那想必也是個啞巴咯?”


    獨孤湘叉手道:“上官英明。”


    郎將突然一拍雉口道:“這麽個又盲又聾又啞的老僧,你們帶著他出海做甚?”


    這下連獨孤湘也一時語塞,那郎將乘勝追擊,喝道:“現在起誰都不準說話!本將問誰,誰答話!”


    他一指思讬道:“你是何人?不會也是啞巴吧?”


    思讬惶急道:“這,這……”他不由自主地望向獨孤湘。


    郎娘喝道:“你自己叫什麽自己不知道麽?看那小女子做甚?”


    思讬被他一喝,嚇得一激靈,不由自主地脫口而出:“小僧思讬。”


    郎將道:“哦……思讬啊……”眾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沒想到那郎將道:“沒聽說過,果然是我搞錯了麽……”說著轉身消失在雉口之內。


    眾人大大鬆了口氣,獨孤湘悄聲對思讬道:“思讬和尚沒想到你跟鑒真大師這麽多年,還是一點名聲沒有呀?”


    思讬拭拭額頭,自嘲道:“看來還是沒名氣的好……”


    才一鬆懈的功夫,忽見船樓上開了數十扇小方窗,數把撓鉤從海鰍船上探出,牢牢鉤住了遣唐使船,緊接著一陣梆子響,其餘窗洞中探出扣著鐵矢的弩機,一齊指向遣唐使船。


    那郎將再次探出頭來,喝道:“思讬!你當我不知道你是鑒真和尚的大弟子?如此說來這位老僧定是鑒真無疑了!”又轉向晁衡道:“晁卿你有所不知,朝廷明令禁止鑒真和尚離開揚州,不知者不怪,隻要晁卿把大和尚交給本將,本將絕不為難你們。”


    晁衡畢竟是三品親貴,那郎將也不敢得罪他,給他找了個“不知者不怪”的台階。


    然而晁衡一行人此行的主要目的就是請鑒真大師東渡日本傳法,怎肯輕言放棄,他略一沉吟,道:“將軍,衡有一言,想與將軍麵陳。”


    他說完伸手一按自己腰間,這是商人掛錢袋子的位置,那郎將心領神會,轉頭下令道:“放下繩梯。”


    江朔問晁衡:“晁卿,你和那郎將談什麽?”


    晁衡轉過頭,避開鑒真、思讬眾僧,對江朔私語道:“我聽那海盜馬十二說給官軍孝敬之事,想必說的就是這郎將,我看看若能使些財帛就解決問題,那是最好不過了。”


    江朔點點頭,道:“晁卿我陪你同去。”


    晁衡知道他是江湖盟主,豪俠之首,定然有不凡的手段,喜道:“若得江少主相助,我無憂矣。”


    這時海鰍船上拋下繩梯,海鰍船是樓船,比遣唐使船高出兩三丈,平日登船通過甲板位置的門戶出入,但此刻怕東瀛人一擁而入,故而放下繩梯,讓晁錯一個人爬上去。


    晁錯當先爬上,江朔緊隨其後,郎將在上麵喝道:“隻準晁卿一人登船。”


    話音剛落,晁衡腳下打滑,從繩梯上墜了下去,江朔忙伸手接住,衝上喊道:“我家老爺年歲大了,行止皆需小的服侍。”


    郎將張望了一下,道:“隻需你一個人跟著。”


    江朔叉手稱是,扶著晁衡再度爬上繩梯,晁衡衝他眨眨眼睛,故意顫顫巍巍向上爬去,獨孤湘也想跟著上去,江朔攔住她道:“你去保護鑒真大師,以防不測。”


    獨孤湘點頭道:“朔哥,你自己多加小心。”


    江朔低聲道:“料也無妨。”口中喊道:“老爺小心!”緊跟著晁衡爬了上去,他故意顯得拙手笨腳,扯得繩梯不住晃動,晁衡在前頭罵道:“蠢奴才,手腳輕些,把你家老爺晃得要掉下去了。”


    江朔回道:“是哩,是哩。”卻晃得更厲害了。


    郎將看了嗤笑一聲,道:“你們兩個抓緊了,本將把你們拉上來。”


    晁衡和江朔牢牢抱住繩梯,繩梯突然被人上向拽去,不一會兒就升到木板牆頂端,果然比自己攀爬省力的多了,船上有水兵接應,晁衡、江朔二人先後登船。


    江朔讚道:“大將軍,你真是天生神力,輕輕一提就把我們兩個拽了上來。”


    那郎將笑罵了一聲:“蠢殺才,倒會獻媚。”


    江朔再看那郎將,他的身子比腦袋更為肥胖,卻隻有隻條右臂,左邊的袖子癟癟地係在腰間,難怪他此前一直不向晁衡行禮,原來不是因為傲慢,而是他獨臂無法叉手,江朔心中卻是一動,原來是故人。


    晁衡是來求人的,自然不能拿三品的身份壓人,他放低身段,躬身施禮道:“晁衡拜見將軍,不敢請教尊姓台甫?”


    獨臂郎將擺了擺僅有的右手,道:“小將賤名不值一提,晁卿有什麽話就快說吧。”


    看來他也知道晁衡朝中好友眾多,也怕晁衡將來找後賬,故不敢報名。”


    晁衡知道他的顧慮,微微一笑,道:“將軍有所不知,遣唐使藤原清河入朝拜見聖人時,對答頗得聖人之心,聖人特賜與新羅使者對席,更許諾滿足大使一個願望,大使當時所提的就是帶鑒真大師東渡傳法。”


    他其實說的都是事實,聖人十分喜歡藤原清河是事實,賜他與新羅使者對席也是事實,建唐以來,新羅是第一個稱臣納貢的,因此在諸藩國中有超然的地位,如今日本國竟能與之對席,可見聖人對藤原清河的喜愛,其中當然也有對晁衡的聖眷在。


    而聖人許諾,藤原清河請願也都是事實,隻是最後聖人答應與否,晁衡卻沒有說,但話裏透露出的意思聖人是應允的。


    獨臂郎將果然信了幾分,嘬牙道:“可是折衝府衙門並沒有接到朝廷的文書啊……”


    晁衡佯裝意外道:“是嗎?不過這是一件小事,就算遺漏也不足為怪,況且現在是冬月,文書在路上走的慢些也是有的。將軍可否行個方便?”


    獨臂郎將為難道:“可是……未奉上諭,小將也不敢私自放行啊……要不這樣,諸位先隨小將回明州,待朝廷文書到了,小將親自護送諸位出翁山。”


    晁錯畫風一轉道:“將軍,你們水軍衙門真是辛苦,冬月時節還出海緝盜。”


    獨臂郎將笑道:“叫晁卿笑話了,如今府兵製崩壞,明州折衝府用的都是‘團結兵’,不出來捉幾個海盜回去領賞,便難以為繼啦。”


    晁錯道:“什麽是團結兵?衡在朝中隻聽說過府兵、守捉與健兒,卻沒聽過團結兵。”


    獨臂郎將道:“團結兵就是地方鄉勇,沒有兵籍,不算府兵,糧米皆需自備,平日裏就靠著鄉裏大戶資助,如今海盜猖獗,民生艱難,大戶也不肯出糧米啦,我們隻有出海立功,方有接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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