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大唐嶺南五府經略使何履光帶兵來交州,距此不過兩三日的路程,段儉魏和馮若芳同時變色,他們一個是南詔人,與大唐還是敵對關係,一個是海盜大首領,官匪不同路。無論他們到交州是何目的,都不能與何履光相見。


    段儉魏叉手道:“大首領,我與大唐官員不便相見,無論你信與不信,我都要退兵了。”


    馮若芳也道:“我也不管你的真假,何履光雖是老夫同鄉,卻也不便相見,既然唐軍來了,也就沒我們海盜什麽事咯,老夫要要回崖州去了。”


    語畢二人相視大笑,也不知是笑誤會了對方,還是笑自己多事。


    嶺南節度使何履光是南海崖州朱崖郡人,世之名臣,天寶八年曾率十道兵平定南詔,取安寧城,複立東漢馬援銅柱乃還,時人稱之“有謀讚之能,明恤之量”,他率軍前來,則安南無憂矣,段儉魏和馮若芳確實沒有在留在交州城的必要了。


    段儉魏叉手向馮若芳道別,帶著騎隊轉頭要走,馮若芳道:“且慢!”


    段儉魏奇道:“大首領還有何吩咐?”


    馮若芳拿手一指拉纖的數百大食人道:“這些俘虜我是不要的了,送給何履光做見麵禮吧。”


    段儉魏笑道:“何大將軍進城見了這麽多俘虜可要大吃一驚咯。”


    大食人早被海盜們困成了一串串螃蟹似的,南詔騎兵每人一串壓著他們回交州城,倒也輕鬆的很,馮若芳又命將船上鬧文、計都、羅睺等人一並交給段儉魏帶走。


    江朔卻向馮若芳求情道:“這計都、羅睺弟兄乃慷慨丈夫,還請大首領饒他們一命,馮若芳點頭道:“溯之求情,老夫無有不允,隻是不許回去找安祿山!”


    立刻命人放了二人,對二人道:“你們自己逃命去吧,被何履光追上我可不管。”


    沒想到計都非但不走,反而跪倒求情道:“我等為仆,鬧文為主,哪有仆得活命,主家受苦的道理?若放我二人,還請一並放了鬧文將軍。”


    江朔不禁感到為難,他料想馮若芳一定不肯,沒想到馮若芳不以為意,笑道:“大食艦隊已被全殲,留著一個草包庸才也興不起什麽風浪。”他轉頭對鬧文道:“鬧文,老夫能放你第一次,就能放你第二次,你隨著你家的忠仆走吧。”


    鬧文不通漢話,計都給他傳譯了,鬧文也不禁大喜,雙手撫胸,深深一躬,對馮若芳行了個大食胡禮,計都、羅睺則是學的唐人跪倒磕頭,二人手受了傷,跪倒立起之際手臂不能動十分滑稽,卻無人發笑。


    馮若芳命人給三個大食人一條小船,計都、羅睺都無法劃槳,養尊處優的鬧文這次卻一言不發自己劃起槳來,小船飄飄遙遙向下遊歪斜而去。


    這鬧文乃是本次交州之亂的元凶巨惡,若被唐軍擒住決計不可能放他活命,馮若芳卻不加商量,說放就放,也隻有大海盜才做得出這樣的事。


    段儉魏沒有認出船上的江朔,再次告辭之後,便押著剩下的大食俘虜回交州城去了,他自也不會帶著這些人回南詔,而是將這些人關在城中監獄裏,自己留下一封書信引軍回南詔去了,何履光到後果然大吃一驚,這是後話了。


    送走了南詔人和大食人,馮若芳下令原地下錨,宴樂一番,等到晚上潮起時再趁潮信回歸大海。


    見馮若芳準備原路返回海上,晁衡、藤原清河二人便向馮若芳告辭,他們要北上回長安去,許遠和陳先登也提出要走,他們本身是大唐官員,出於無奈才和海盜同行,不可能長期為伍。


    江朔見眾人都要走,也向馮若芳辭行。


    馮若芳攬著他的胳膊道:“溯之,你多次救我,我怎能放你就走?怎麽也得隨我回崖州盤桓幾日。”


    江朔道:“許大哥和陳郎將準備留在交州城等何履光得軍隊,晁卿和藤原大使兩人不會武功,任他二人自己穿越大山回中原去,我實在不放心,朔左右無事,準備陪二位同歸長安。”


    晁衡和藤原清河原本想到要走四千裏北上,這其中絕大多數還是山路,不禁心中惴惴,如今聽江朔說願意和他們結伴同行,不由得大喜,馮若芳見不能再阻攔,隻能同意,要厚贈江朔錢帛,江朔也以路途遙遠不便攜帶為由拒絕了。


    陳先登見滿盤的珠玉金銀端出來又捧回去,不禁深感惋惜,口裏嘖嘖歎息不已。眾人當即要走,馮若芳卻堅決不肯了,酒席布置停當,非要款待他們吃喝後。


    南海海盜的首領都受邀來到馮若芳的海鰍船上來,眾海盜此次為國殺敵,雖然不可能獲得朝廷嘉獎,卻都一個個自覺揚眉吐氣,宴席的氣氛十分歡樂。


    待開席時,眾人這才知道馮若芳的船上真的什麽都有,酒有肉還不算稀奇,居然鼓吹伎樂、歌姬舞女也應俱全,眾人初還拘謹,後來便鬆弛下來,最後藤原清河、陳先登、馮若芳居然都在席間起舞,好不熱鬧,尤其是藤原清河醉後跳起東瀛日本國的鯰之舞,以手遮麵,舉手抬足之間,看來憨傻笨拙,卻自有一番韻味,引得眾人哈哈大笑,紛紛為他幾節叫好。


    如此鬧騰了一晚,第二日南海海盜必須離開了,再晚何履光可就要到了,眾人這才依依惜別,江朔等一行人下船踏上了交州的土地。


    一行兩百多人分作四艘船駛出黃泗浦港,在東海撞上海盜和唐軍團結兵,後遇颶風,與船隊失散,漂流至南安,此刻登岸的不過幾十人而已。


    眾人沿河行了幾裏地,到了交州城,發現南詔人昨日就連夜開拔了,江朔不想和段儉魏相見,心想這樣錯開形成也不錯,陳先登、許遠和幸存的團結兵連同那兩個僥幸未被殺的翁山海盜留在交州城內,明州團結兵十存其一,這兩個海盜本也是明州人,要冒充團結兵可說時毫不費力。


    他二人準備等何履光來後,隨他回廣州,再翻越大庾嶺,一個回江南繼續做他郎將,一個去睢陽赴任。


    晁衡和藤原清河及幾名東瀛船工則向北穿越所謂“十萬大山”,進入嶺南道,再走蜀道回長安,這條路就算順利,也要三四個月才能走完。


    然而,他們沿著紅河而上,才進入哀牢山,藤原清河就病倒了,一則東瀛人不服南方水土,二則此前顛簸勞頓傷了藤原清河的元氣,終於病倒了。


    眾人無法再行,這雖非絕症,卻隻能等藤原清河自己慢慢固本培元,自己恢複。如此在哀牢山中結廬居住了四個月,藤原清河康複後,眾人才重新上路,他們翻過哀牢山,實已進入南詔國境內了。


    說也奇怪,此時已是五月孟夏,卻絲毫不覺暑熱,不似安南一月的天氣就已經很燥熱了,眾人行了數日,來到一方小城,問了當地通漢語的店家才知道叫“通海城”,蓋因紅河、盤江等數條通海大水均從此地流過,經大河可抵大海,故名通海城。


    當地人告訴他們再向北行,就是五百裏昆池大澤,循池南上就是會川,出會川便是巂州越巂郡,就是大唐劍南道的門戶了。


    一行人用鞋底泥將自己的臉孔塗黑,冒充安南來的難民,然而一眾東瀛人生的矮短尚可說有幾分像安南人,江朔生的長生玉立,氣宇軒昂,南詔人一望而知是唐人。


    眾人尋一處邸店,江朔立刻被店主認出是唐人。


    奇怪的是,雖然此刻兩國應是敵國,店家作為南詔人卻並不仇恨唐人,反而招待得頗為殷勤,如此一行人見狀也就不再遮掩,托店家幫忙買了幾套當地人的土布衣衫,大大方方地洗幹淨頭臉,以真麵目示人了。


    南詔叢林密布,林中多有蛇蟻毒蟲,故而夜間不敢在野外露宿,今日就準備住在這個邸店不再趕路了,其時天色尚明,眾人便買了幾壇當地人釀的土酒,有要了幾個菜,在店中吃喝起來。


    這邸店看來是給貧苦人住的腳店,店內別無裝飾,隻有一個大通鋪,所有客人都是席地而臥,就連榻也沒有一張。此時店內牆角還躺了一人,那人背對著他們,許是嗅到酒肉的香氣,那人道:“哎……晦氣,晦氣,怎麽遇到這麽一幫子人。”


    晁衡不解問道:“世兄何出此言?不知我們何時得罪了世兄?”


    那人卻不回答,繼續道:“你們自己快活,卻把我一人晾在這裏。”


    東瀛人多懂得漢話,立刻有幾個年輕氣盛的漢子一拍桌子戰了起來。晁衡和藤原清河修養卻極好,並不動怒,晁衡伸手向下按了按,止住眾人,自己朗聲道:“世兄既如此說,請來一坐,與我等一起吃喝便了。”


    那人麵壁而臥,並不回應晁衡的話,口中卻還在唉聲歎氣不已,眾人見狀頗以為異,晁衡起身走到他麵前,一拍那人肩頭道:“世兄,別生悶氣啦……”


    那人悚然一驚,躍將起來,喝問道:“你們是何人?我怎的不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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