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對江朔的提問,計都沉默了片刻,道:“鬧文成了喪家之犬,他麵對的其實是和阿布大王同樣的情形,嚴莊的提議也是完全一樣的,攻占安南,自立為王。”


    江朔皺眉道:“安祿山讓你們率領曳落河來安南幫助鬧文?”


    計都道:“範陽距離此地山高水遠,水陸不通,根本不可能避開唐軍耳目,派遣軍隊到此,到南海的就隻有我和羅睺兩兄弟而已。”


    江朔揚了揚眉毛道:“若是如此,嚴莊這番口惠而實不至的擘畫,又如何能打動鬧文呢?”


    計都道:“範陽的軍隊不能到此,我們的盟友卻可以……”


    江朔疑惑道:“盟友?”


    計都道:“你應該知道是誰。”


    江朔忽然想到了那個“五路攻唐”的計劃,道:“你們的盟友是南詔?南詔也參與了這次的安南叛亂?”


    計都笑道:“你道大食人花點錢帛就能打動生番野人?生番茹毛飲血、衣不蔽體,隻知以物易物,不識財貨,要錢財絹帛何用?”


    江朔奇道:“那南詔國能給他們什麽?”


    計都道:“鋼鐵。”


    這兩個字似乎自帶一股涼意,讓江朔打了一個寒戰,計都道:“你看到這紅河了吧?土中含鐵就會變成紅色,在紅河的上遊,南詔有一座巨大的鐵山通體紅色,名喚大紅山,從西漢就開始采礦冶鐵,因此南詔人很擅冶鐵製造鐵器。”


    江朔道:“生番要鐵器做什麽?為了造反?”


    計都道:“鐵器不是隻能用來做兵刃,在叢林中開辟道路,在平原上耕作,在深山和大海中漁獵,都需要鐵器,但唐人怕生番造反不願意給他們提供鐵器,一直以來生番都通過南詔獲得鐵器,對他們來說,南詔王閣邏鳳比遠在天邊的唐皇聖人的權力更大。”


    江朔若有所悟道:“所以南詔在安南能一呼百應,讓生番忽然同時攻擊安南各地唐軍,但……就算攻占了安南各地,生番能服大食人管嗎?”


    計都道:“嚴莊為鬧文擘畫的不是占領安南,而是更南麵的占婆和真臘國,但大食一旦出兵,大唐自然不會坐視不理,安南叢林密布,陸路難行,唐軍要發兵就要從嶺南廣州府出發,在南海唯一能補給的港口就是交州了,如果失去了對交州的控製,唐軍就沒有辦法跨過安南進擊大食,南詔、生番和大食可謂各取所需,各得其利。”


    江朔道:“這樣說似乎有些道理,但是範陽終究沒有付出一兵一卒,一錢一帛,鬧文和閣邏鳳為什麽要聽一個不出力的人的話呢?”


    計都道:“怎會不出力?就算生番奪了交州城,隻要唐軍出兵,平叛就隻是時間問題,此外,劍南道的唐軍對南詔也一直虎視眈眈,閣邏鳳、鬧文想要真正高枕無憂,就需要大唐無暇南顧。”


    江朔疑惑道:“怎麽……”他忽然完全明白了,道:“安祿山終於要動手了?什麽時候?”


    說到此處計都抿了抿嘴,道:“我隨安祿山多年,算得上有主仆之誼,背主不義,不可再多言了。”語畢計都閉口閉眼閉心,不再說話了。


    船隊溯行了一夜,第二日便抵近交州城了。安南沿岸沒有避風港,因此作為港口的交州城深入內陸百餘裏,走水路需近兩百裏,江朔站在船頭望去,拉纖的大食人被海盜鞭撻了一夜,已經東倒西歪,散亂不堪了。再往前眺望,交州城完好無損,亦無煙塵,完全不像正受圍攻的樣子。


    不僅江朔,所有人都覺得十分奇怪,陳先登對馮若芳道:“大首領,你的諜報有誤吧?看樣子交州城沒有打仗麽?”


    馮若芳捋著胡子道:“老夫已派出探馬斥候,一會兒便知分曉。”


    “探馬”隻是個名稱,其實是幾個赤足草履的泥腿子,他們昨夜就下船去交州打探了,此刻回返,向馮若芳稟報道:“交州生番已經退了。”


    馮若芳奇道:“唐軍據守堅城,生番一時攻不進去也是有的,但十幾萬人圍城,唐軍出城把他們打退……這不太可能吧?”


    那探馬道:“叛軍剛剛向交州城進發之時,守城唐軍將領就不戰而退,逃去邕州了。”


    馮若芳道:“這倒怪了……唐軍麽逃走了,生番麽也撤走了……那現在城裏是誰?”


    探馬道:“南詔人……準確說是白蠻。”


    江朔目力極好,已經見到城頭大纛旗上書鬥大的“段”字,他奇道:“是段儉魏?”


    馮若芳道:“段儉魏是何人?”


    江朔道:“是白蠻一族的首領,南詔的將軍。”


    許遠道:“這個人我知道,此人素有賢名,但南詔國主是烏蠻,國內親貴對出生白蠻的段儉魏有頗多猜忌。”


    江朔想起當年皮邏閣想要殺死段儉魏之事,知道許遠所言不虛。


    馮若芳道:“嘿,到叫南詔人捷足先登了……走,我們去會會這個段郎。”


    卻見左岸塵土飛揚,一隊騎士策馬而來,在溯遊而上的海盜船隊中,馮若芳的坐船是第一艘船,也是最為巨大的一艘,不一會,那隊人馬便到了此船左近。這些人白衣白袍,皆未著甲胄,所騎馬匹生得矮壯,顯得馬上的騎手身形巨大,十分不協調,江朔卻知道這是南詔的滇馬,雖長得像果下馬,卻長於耐力,腳力非凡。


    馬隊領頭之人在坐騎上抱拳喊道:“在下南詔羊苴咩城將軍,段儉魏有禮了,來的是哪位英雄?”


    江朔到過羊苴咩城,知道那是白蠻聚居之地,段儉魏是白蠻首領,因此封為羊苴咩城將軍。小小南詔卻有十二大將軍,大將軍之上還有六清平官,段儉魏身為大將軍,在南詔卻算不得什麽大官。


    至於他怎麽會知道海盜來此,是因為南詔國在各地都有暗哨,海盜還沒進紅河之時,南詔的斥候便已發現了他們,段儉魏藝高人膽大,居然親率一支小隊前來查看究竟。


    海盜不樹旗幟,因此段儉魏不知是來者是誰,馮若芳在船上亦以江湖禮抱拳道:“老夫崖州馮若芳!”


    段儉魏聞言倒吸了一口涼氣,馮若芳也是名聲在外的巨寇,不知他此來又是為了什麽。段儉魏道:“不知道大首領來訪,有失遠迎,還望前輩恕罪則個。”


    馮若芳大大咧咧,滿不在乎地道:“恕什麽罪?你所謂的‘遠迎’怕不是要集結強弓硬弩,用羽箭給老夫洗塵吧?”


    段儉魏尷尬地笑了笑,雙手抱拳始終不曾放下,道:“前輩說笑了,不知大首領此番為何而來?”


    馮若芳一挑眉道:“我聽說南詔和大食勾結,煽動南蠻生番造反,鬧得實在太凶,影響了老夫在海上做買賣,特來一探究竟。”


    段儉魏道:“確有生番來犯,已被儉魏勸說回去了。”


    馮若芳顯然不信段儉魏這個“勸”字,語帶戲虐道:“段郎好德行啊,居然能把不通教化的野人給勸回去……”


    段儉魏道:“前輩見笑了,自然是用了些手段,才勸回去的,好歹沒大打出手,乃是城裏百姓之福。”


    馮若芳撅著胡子不置可否,指著下麵充作纖夫的大食人,道:“你們的盟友,老夫幫你送回來了。”


    段儉魏看了一眼兩岸這麽多大食人,不禁暗暗吃驚,這些人拉纖不過一日,但由於不得其法,浪費了大量體力,雖隻一天,很多人已經磨爛了肩頭的衣衫,看起來身上破衣爛衫,臉上萎頓不堪。


    他在馬上再拜道:“大首領說笑了,儉魏為國守土,又怎麽會和敵國做盟友?”


    江朔心中不悅,心道段郎話說得倒是漂亮,卻顛倒黑白,你占了大唐的城池,卻說是代為守城,當別人都是傻子麽。


    果然馮若芳道:“不對吧,我記得兩年前你主閣邏鳳投靠吐蕃人,殺了雲南太守張虔陀,打敗了劍南節度使鮮於仲通,吐蕃讚普被封為兄弟之國,早就和唐廷撕破臉了,你所說的為國不是為了大唐吧?”


    段儉魏正色道:“南詔確實有貴族想要支持安南生番造反,閣邏鳳大王雖為唐廷所惡,卻依然心向大唐,聽說生番造反,知道唐軍兵力捉襟見肘,一時不得其便,便派我兄弟二人前來助大唐平叛。”


    馮若芳冷哼一聲,笑道:“你倒好心……”


    段儉魏反問道:“尊駕是南海海盜的大首領,此番帶來這麽多船集結於此,又是為了什麽呢?”


    馮若芳忍不住哈哈大笑道:“說得好,我作為海盜,都能為國迎敵,南詔作為亂臣賊子,為國守城倒也沒什麽不可能的。”


    就在此時又有一騎馳來,馬上一人滾鞍下馬,喊道:“報……報大將軍,大事不妙……”


    段儉魏皺眉喝道:“慌什麽?有什麽事盡管講來!”


    那人口中稱“是”,卻湊到段儉魏身邊耳語幾句,段儉魏輕輕“哦”了一聲。


    轉頭對馮若芳道:“大首領,某收到諜報,大唐嶺南五府經略使、特進、左武衛大將軍何履光,率嶺南五府之兵已經從廣州出發,向著交州城而來,距此間船程不過兩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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