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哼”了一聲道:“你道我不知麽?隻聽弦響便知是北弩。”


    江朔奇道:“這臂張弩還有南北之分?我看唐軍軍械製式統一,東西兩軍跨地萬裏,看起來並無任何差別。”


    老人道:“那是你小子眼大無珠,不懂兵器之道。”


    江朔心裏怪自己不該多嘴,忙叉手道:“是,是,原是我不知。”


    老人見江朔“是”了半天,竟然不追問,怒道:“你這小子,不懂卻也不問,如此不求甚解的麽?”


    江朔心道我原想讓著他,不想反倒落了不是,隻得順著老人的意思,問道:“臂張弩有何區別,還請老先生教我。”


    老人一本正經道:“我不是什麽先生,我叫柳汲,你就叫我大匠吧。”


    江朔心中好笑,哪有人叫別人稱自己大匠的?但心想和一個邊地老人又有什麽可爭的,便即叉手道:“是,請大匠不吝賜教。”


    柳汲老人道:“弓弩之要在於製造弓臂,下品用雜木,中品用桑木,上品卻是柘木,唐弩數量極大,不可能都用柘木,多用桑柘複合弓,無論南北東西,皆是如此,但北地幹燥寒冷,木中少了水分,便容易折斷,南方濕潤溫暖,韌性更加,因此曆代良弓皆出自蜀中。”


    江朔聽了點點頭,柳汲道:“唐軍製弓匠人自然知道此中道理,雖說其力製為一石,其實工匠在製造北弓時減了一分力,製造南弓時則加了一分,如此一來,力量不同弓弦之聲便不同,南北弩弓弦之異,簡直和南人北人體型差異一樣大。”


    江朔其實從未聽出弩機發出的聲音如何不同,但見這位柳汲說的鄭重其事,想必所言非虛,於是叉手道:“原來如此,段大匠果然好見識。”


    沒想到柳汲竟又怒道:“柳汲便是柳汲,哪個和你說我姓段了?”


    江朔一愣,心道:你不是段儉魏的阿爺麽?怎的不姓段?羅羅似乎看出江朔的疑問,在一旁笑道:“我和你說過了,烏蠻無姓,我叫羅羅,我阿爺叫柳汲,都是名,沒有姓的。”


    江朔道:“這麽說段儉魏也不姓段咯?”


    柳汲道:“段郎自然是姓段,你這小子怎麽夾纏不清?”


    江朔這下可是徹底糊塗了,他不敢再問柳汲,求助似的轉頭望向羅羅,羅羅道:“阿爺是羅羅的親阿爺,卻不是阿哥的親阿爺。”


    段儉魏道:“我是白蠻,羅羅和他阿爺卻是烏蠻,我阿爺慕唐之風,給自己定了個段姓,上古時段氏為掌鑄冶鎛的官職,我阿爺與柳汲大匠有嵇康、向秀之誼,又有柳林鍛鐵之雅好。因此一個取姓為段,一個取名為柳汲。”


    江朔這才悟道:“竹林七賢中嵇康和向秀最好,他二人在汲水之畔的柳林中打鐵,柳汲便是柳林、汲水之意了。”


    柳汲捋須道:“小子倒還有些見識。”


    其實江朔知道“竹林七賢”,也還是因為太白先生,唐朝文士多好魏晉名士,而李白最為推崇的便是竹林七賢,在東魯時與五位好友孔巢父、韓準、裴政、張叔明和陶沔並稱“竹溪六逸”,就有模仿竹林七賢之意,江朔沒少聽七賢的故事,因此知道“柳”“汲”的意涵。


    江朔問段儉魏:“那段郎你怎麽稱柳汲……柳汲大匠為阿爺?”


    段儉魏道:“我阿爺與柳汲阿爺世為蒙舍詔大王閣羅盛家臣,後隨著皮邏閣征戰,助雲南王一統六詔,不想我阿爺戰死疆場,彼時我尚年幼,柳汲阿爺便收養了我。”


    江朔道:“原來是義父。”


    段儉魏道:“雖非生父,義父待我直如親生的無二。”


    柳汲又“哼”了一聲道:“你卻不聽為父之言,一味要和大唐作對,莫不是想氣死老夫麽。”


    段儉魏柔聲道:“阿爺,我是有苦衷的……”


    江朔亦不解道:“大匠,你既然是烏蠻,段郎勝了唐軍就算不喜,也不至於如此氣憤吧?”


    柳汲道:“你懂什麽?我親眼見識過大唐的繁華與強盛,南詔就算憑著運氣能勝在一時,終有運氣耗盡的一天,唐雖百敗不損其國,南詔一敗則國之不存也。”


    江朔道:“原來大匠你也去過大唐?”


    柳汲道:“什麽叫‘也’,我這‘大匠’之名,就是唐皇封的。”


    江朔一呆,沒想到這位柳汲還真是“大匠”,卻不知是什麽大匠,鍛鐵的大匠麽?


    柳汲似乎看穿了他的心事,道:“老夫別的不會,就會打鐵,大匠者自然是兵器大匠咯。”


    江朔聽到“兵器大匠”四字,隻覺得耳熟,似乎曾聽說過不止一次,柳汲隨手一指江朔的腰間道:“你腰裏佩的裴將軍就是我改的。”


    江朔大吃一驚,世上居然有這麽巧的事?他忽然想起李嗣業曾告訴他,替七星寶劍配鞘的兵器大匠出自河東柳氏。但隨即一想,這位柳汲名字裏有個“柳”字,恐怕是李嗣業誤以為柳汲是河東柳氏,卻沒想到這名字是柳汲自取的。


    柳汲見他出神,道:“你不信?此劍原是東吳大帝孫權的佩劍,原是用的鯊皮鞘,但裴旻得此劍時,距漢末已不下五百年了,劍鞘早已朽壞,且漢劍短於唐劍,作戰時多有不利,我想起故鄉有樹名樫木,既然堅且韌,正合著可以做劍鞘,又能將寶劍頭尾相連,組成雙手劍,說起來……”


    他撚須神思道:“這劍尾的精銅套絲還是段儉魏的阿爺所鑄造。”


    江朔奇道:“原來段郎的阿爺也是鑄劍師。”


    柳汲道:“非也,儉魏的阿爺心性聰慧,非我所能比,老夫隻會賣傻力氣,他學的卻是謀略、機括之學。我做的很多兵器,其中的巧思往往出自儉魏阿爺。”


    江朔此刻已心悅誠服道:“大匠,你們是怎麽認識裴將軍的?”


    柳汲道:“不要以為隻有東瀛日本才有留學生,我等年輕時仰慕大唐,彼時南詔尚未立國,翻越大山離開南詔,到中原求學的人多得很。我和儉魏阿爺想要學打鐵,就隻能從軍,當年我二人便在裴旻軍中,一個鑄造刀劍兵刃,一個改進軍械機括,正是有了這段軍中經曆,我們回到南詔後才會有排兵布陣的本事。”他看著段儉魏道:“所謂段家世代相傳的兵書、戰策其實都不過傳了一代而已。”


    柳汲又瞥了一眼江朔,道:“小子,你還沒說為何裴旻將七星寶劍給了你。”


    江朔不敢隱瞞,從漢水屠龍開始,將裴旻如何失去七星寶劍,黑白二龍如何雙雙殞命,自己離開習習山莊時候阿楚夫人讓他帶走了寶劍,自己後來遇裴旻還劍,裴旻卻反將寶劍贈給了他等前事訴說一遍。


    柳汲聽了撚須道:“奇哉,奇哉。”


    羅羅不解問道:“阿爺,你說什麽事奇怪?”


    柳汲道:“裴旻在任龍華軍使時,又一次遇到奚人伏擊,雖然力戰得脫,卻丟失了七星寶劍,幸得契丹將領李楷洛潛入敵軍營中,奪回了寶劍,饒是如此大功一件,裴旻也沒說把寶劍贈予李楷洛,隻是厚贈金銀而已,江小友,你卻何其幸運,裴旻竟然將隨身的佩劍贈給了你。”


    江朔聽了也隱隱覺得裴旻贈劍時似有不協之處,但彼時自己還是少年,裴旻思慮竟然如此深遠,當時就想好了要利用自己麽?


    柳汲又道:“你腰後的玄鐵刀也是我所打造,那一年北地鬆漠天降隕鐵,一塊整玄鐵摔為兩段,契丹人用盡各種方法仍然無法熔煉打造,彼等知我治劍之名,便請我為他們打造長短二刀,以天然隕石為鋒刃,你腰後所掛就是其中的短刀。”


    柳汲的眼睛似乎能穿透江朔,看得到他身背後的佩掛,說起話來從容淡定,江朔聽了也忍不住按了一下後腰的短刀。


    段儉魏道:“柳汲阿爺不但替唐軍打造軍刃,更將唐人冶鐵鍛造之術帶回南詔,才成就了南詔劍的威名。”


    江朔忽然記起,道:“聽說當年皮邏閣獲封雲南王,他派人進京朝拜聖人,獻上三浪劍,聖人試之鋒銳無匹,親賜南詔劍之名,之後南詔劍聲名大噪,成為世間聞名的神劍。”


    羅羅道:“那自然是我阿爺鑄造的寶劍,三浪者,指的是邆賧詔、浪穹詔和施浪詔,三浪烏、白蠻混居,皆在西洱河之北,自古以來就是南詔冶金製劍之地,尤其是浪穹詔,在我阿爺的帶領下,已成了南詔第一鑄劍之所。”


    段儉魏解釋道:“唐刀需用百煉鋼,我阿爺將冶鐵之際,上覆石炭,待石炭滲入鐵中,所得刀劍比之唐刀更加堅韌鋒銳,蓋因木炭者木之精,石炭者土之精,土能生金,石炭自然要大大好過木炭。”


    其實柳汲冶煉方法稱為“滲碳”,鋼鐵變得堅硬、耐磨的真正原因是“碳”,但彼時此技術不為人所知,還道是“木精”“土精”之辨。


    柳汲瞪了一眼段儉魏,似乎意思是要你給我解釋,道:“正因為我熟悉唐軍兵刃軍械,才知道唐軍的厲害,大唐可附,不可叛。如今儉魏你一意孤行,滅了何履光的水軍,自以為英雄了得,隻怕是要成為南詔國的大罪人而不自知!”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大唐山海行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圏吉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圏吉並收藏大唐山海行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