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儉魏一愣,羅羅卻拍手道:“好耶,羅羅要陪阿爺去長安!”


    柳汲瞥了她一眼,道:“你還沒說,這小子是誰?你們似乎早就知道有人想要取我和儉兒的性命,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羅羅扭捏道:“阿爺,他叫空空兒……”


    柳汲皺眉道:“空空兒?漢人可沒有這麽奇怪的名字。”


    空空兒笑著叉手道:“我確實叫空空兒,我無父無母,從小被僧人收養,這個名字取自《智論》‘何等為空空?一切法空,是空亦空,是名空空’。”


    江朔心道:“原來空空兒也是孤兒,他自小在寺廟中長大,卻是第一次聽說。”


    柳汲雖慕唐風,但他所專擅的是冶鐵鍛鋼的手段,對於佛教經書卻不甚了了,也不知這“空”來“空”去的,怎麽就“空空”了,略一皺眉,心想還是不發表意見為好。


    空空兒接著道:“大匠想必已經知道刺殺你們的是東爨烏蠻,段郎讓手下士兵冒功,雖然能誆騙南詔境內的百姓,卻騙不了烏蠻各部的首領,畢竟交州現在還在烏蠻手上,段儉魏並未與何履光真正交戰,他們是知道的。”


    江朔道:“不管用了什麽手段,唐軍無法進兵總是事實,就算冒功去朝中彈劾段郎也就是了,因此就要殺了他,這似乎說不通啊?”


    空空兒笑道:“烏蠻各部受劉駱穀蠱惑,一心想要和大唐全麵開戰,奪取大唐嶺南、黔貴、劍南領土,對於段郎這種陽奉陰違的手段,自然不滿,但冒功本就是閣邏鳳叫段郎這麽幹的,彈劾自然無用,若在百姓麵前戳穿他,千萬士兵眾口一詞,隻說是大戰獲勝,又如何分辨得清?”


    江朔心道不錯,空空兒道:“所以他們就想借題發揮,你段儉魏不是說滅了幾萬唐軍麽?百姓不是以你為大英雄麽?那便當街射殺了你,隻說是被唐軍派來的細作所為,不但除了眼中釘,還能激起百姓的仇恨,更能以捉細作為名,彈壓在南詔的漢人。可謂一舉三得。”


    江朔又問:“那柳汲大匠隻是湊巧?”


    空空兒嘿嘿笑道:“你自問柳大匠,是誰攛掇他今日當街質問段郎的?”


    柳汲麵色十分難看,道:“是邑君堂……“


    江朔奇道:“邑君堂是什麽?”


    段儉魏道:“秦漢時,南蠻各部各有首領,漢帝授予各部族長‘邑君’之號,並頒賜印綬。這些‘邑君’議事的地方就是‘邑君堂’,後來孟獲一統南中,又為蜀漢丞相諸葛亮降服,此地各族變換,關係上分分合合,‘邑君堂’議事的規矩卻保留了下來。”


    江朔道:“南詔現在不是一統於蒙舍詔了麽?這個‘邑君堂’難道可以獨立於南詔朝廷之外?”


    段儉魏道:“這就是南詔與漢地不一樣的地方,漢人習慣於凡事一尊獨斷,南詔卻是王權初立,因此地方耆老的勢力仍然很強大,非要比擬的話,‘邑君堂’可以視作門閥故舊的聯盟,各詔皆有‘邑君’,阿爺便是三浪的大邑君。”


    江朔點頭道:“原來如此,但聽你們前麵所言,‘邑君堂’如是烏蠻各族的首領,那應該反對和大唐議和才對,怎麽會勸柳汲大匠來罵段郎呢?”


    羅羅插嘴道:“你這小子腦筋不靈的緊,阿爺是邑君中的異類,南詔一統以來,向東、向南擴張了不少領土,邑君們竟不把大唐放在眼裏了,阿爺卻總每每維護大唐,與那些家夥常有齟齬。這次的事,邑君堂那些人根本不需要勸,隻要對阿哥在交州的功績添油加醋,大吹大擂一番,阿爺可不就中計了麽?”


    柳汲果然怒道:“這幫老家夥,我今日方知他們其實早就知道儉兒的大勝是假的,卻對我誇大其詞,引得我勃然大怒,當街質問儉兒。”


    江朔道:“你們不是說烏蠻蒙昧麽?怎的計出連環,如此歹毒?”


    羅羅嗤道:“這自然不是南詔人的計謀,這背後擘劃之人便是範陽來的劉駱穀。”


    江朔知道劉駱穀最擅長縱橫之術,他來南詔,就是希望能引得南詔能拖住大唐劍南節度使的雄兵,讓安祿山發兵時,唐軍無兵可用,不禁點點頭,又問道:“空空兒,既是如此,你為什麽不直接殺了劉駱穀?”


    空空兒道:“首先,我脫出隱盟之時就立誓不殺人了,其次,劉駱穀已經離開南詔了,棋局已然布下,再殺他也是無用了。”


    柳汲問道:“你們又是怎麽知道這一切的?”


    羅羅道:“我們也是偶爾聽到有人在酒肆中說起,空空兒大哥神功卓絕,潛入邑君堂,探得的消息,我們一商量,阿爺和阿兄都不是聽勸的人,隻能等刺客動手之際,再將你們救出來。”


    柳汲回想起當時空空兒的身手,知道羅羅所言不虛,他自己常年打鐵雖然筋骨強健武藝卻是平常,但他知道段儉魏的功夫得皮邏閣真傳,那是非同小可,居然被空空兒輕鬆製服,足見空空兒武藝之高強,實已超出凡人的想象。


    空空兒卻笑道:“今日我實有些托大了,沒料到所謂刺客居然是一支軍團,若非巧遇江少主,得他相助,可沒這麽容易擺脫這些弩手。”


    羅羅又道:“也隻有在這山中無人之處,阿爺你和阿兄才能心平氣和地把前因後果說清楚。”


    段儉魏叉手道:“羅羅有心了……”他又要對空空兒道謝,空空兒卻大剌剌地擺擺手,避到一邊去了。


    柳汲道:“好,好得很,羅羅有長進,比你阿爺強。”


    羅羅臉一紅,道:“全賴空空兒大哥教我。”


    柳汲撚須笑道:“好好,這空空兒我也滿意得緊。”


    羅羅立刻滿麵羞紅,一跺腳道:“阿爺,你胡說什麽?甚你就滿意得緊?”


    柳汲哈哈大笑,不同女兒答話,轉頭問空空兒:“你對羅羅滿意麽?”


    空空兒一愣,竟也現出羞赧的表情,江朔從未見過空空兒露出這樣的表情,不禁大為訝異,看來他那日扮作向潤客時,說自己“闖了大禍”“得了不治之症”雲雲,並非囈語胡言,假戲中竟然蘊含了真情。


    空空兒叉手剛想開口,羅羅一指他鼻子,道:“不許說話!”又對柳汲道:“不許再問!”


    這麽大一個空空兒,居然立刻緘口閉嘴,江朔不禁好笑,忙岔開話題道:“既然話已說開,我們也不能在山裏躲一輩子,下一步怎麽走?”


    羅羅道:“殺回通海城,叫這邑君堂的老賊吃不了兜著走!”


    段儉魏卻搖頭道:“此前敵暗我明,因此處處受製於人,如今空空兒將我們救出,明暗之勢已逆,不若趁此機會,偷偷潛行回到太和城,打邑君耆老一個措手不及。”


    柳汲亦讚成此法,卻提醒道:“儉兒,軍隊要牢牢控製在手中,要設法通知領軍將領率軍回羊苴咩城。”


    羊苴咩城在洱河之西,乃太和城屏障,段儉魏的白蠻軍隊便駐紮在羊苴咩城。羊苴咩城距太和城甚近,有這麽一支大軍在,任誰都不敢輕舉妄動。


    空空兒道:“段郎不便現身,便由我去投書罷。”


    段儉魏連忙稱謝,小屋中有書箋筆墨,他寫了一封密信,說明自己無事,讓將領們佯作自己已死,全軍發喪回羊苴咩城。南詔沒有魚符、合同,段儉魏封了信箋加了花押,對空空兒道:“將領們識得我的筆體,見信必會奉行。”


    空空兒便告辭去了,江朔也跟著起身,羅羅奇道:“江郎,你要走嗎?我看你武功極好,不若幫我們到底。”


    江朔卻覺有些為難,他並不喜歡閣邏鳳,皮邏閣、閣邏鳳父子在南詔人看來可能是兩代雄主,但在江朔看來不過是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陰鷙小人,他佩服段儉魏的人品,卻也不想幫閣邏鳳開疆拓土,雖已知閣邏鳳希望有朝一日能複歸於唐,但這一切自由段儉魏替他去擘畫,用不到自己這樣的江湖遊俠。


    江朔叉手道:“我受東瀛友人之托,護送他們回長安去,不可半途而廢,還請大匠見諒。”


    柳汲道:“江兄弟哪裏話來?此事和你毫無關係,卻仗義出手相助,老夫謝你還來不及,怎敢見責。”


    段儉魏也道:“羅羅,大家各有其責,南詔的事情還是要靠我們自己解決,可不能老想著假手於人。”


    於是羅羅對江朔說了下山回通海城的路途,此間歧路眾多,羅羅細細說了一遍,還怕江朔記不住,擬再說一遍時,江朔卻原原本本複述一遍,竟一處不錯,柳汲三人不禁嘖嘖稱奇。


    江朔起身叉手再拜,便即下山去了,然而回到城中邸店,內裏一片狼藉,東瀛人已離開了,江朔見桌案下壓著一封信,乃晁衡所書,道城中混亂,他們怕受牽連,急急出城自行北上了,若江朔回來見到此信,便約在長安城中再見。


    江朔心中一空,從店裏出來正不知道該往何處去,卻見空空兒翩然而至,見麵也不客套,一把攬住江朔的胳膊道:“溯之快隨我走,唐軍和南詔在西麵大戰在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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