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朔一怔,他此前已從柳汲和段儉魏口中得知了烏蠻邑君與閣邏鳳不睦,但沒想到他們竟然會聯合外人算計自己的君主。


    難怪閣邏鳳如此看重李宓,看來“忠君愛國”在烏蠻還是個稀罕物。


    江朔再看向段儉魏,段儉魏早想躍出石案了,卻被柳汲死死拽住,他搖搖頭,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江朔和段儉魏同時會意,若他們要殺閣邏鳳,先前就動手,為什麽要東拉西扯說這麽多?畢竟蒙舍詔是烏蠻中最大一族,又得白蠻支持,恐怕諸邑君也有所忌憚。


    果然閣邏鳳也似看穿了這一節,遇此變故語氣卻依舊從容,隻聽他道:“諸位邑君意欲何為呢?是想要孤的性命嗎?”


    一邑君道:“不敢,如今唐皇年老昏聵,我們隻是希望元君不要錯失良機。”


    閣邏鳳道:“哦……那孤要如何抓住這良機呢?”


    這時尹子奇道:“如今朝中奸臣楊國忠當道,糾集十萬大軍入寇大蒙的元凶巨惡也是此賊,安中丞欲興義師以清君側。”


    閣邏鳳忽然笑道:“不錯,不錯,有進步。”


    尹子奇身邊有一人喝道:“尹師傅說的有什麽不對?元君笑什麽?”


    閣邏鳳道:“尹先生說得很對,孤說的是,記得十幾年前安祿山才做了範陽節度使,就想著造反,當年派來使者說得還‘五路攻唐’,純以利誘之。”


    一邑君問道:“那現在怎麽進步了?”


    閣邏鳳道:“當年父王便說,李唐人心未失,各國以利爭天下,失了大義,漢人必然激烈抵抗,中原難以驟得,就算得了去,也是千裏焦土又有何用?不如與唐修好,得互市之利。”


    要不是江朔在西海見過皮羅閣,差點就信了閣邏鳳這番話,但此人看來真的是想與唐修好,不惜歪曲其父言論。隻是江朔沒有想到,當年閣邏鳳是一個喜怒形於色的,尖銳刻薄之人,如今卻內斂沉鬱,叫人莫測高深。


    隻聽閣邏鳳繼續說道:“如今安祿山又欲起事,卻知托之以‘為國除奸’,豈不是大大的進步了嗎?”


    眾邑君皆啞口無言,尹子奇卻撫掌大笑道:“元君通透!然世上陰謀易解,陽謀難破。當年李林甫雖奸不愚,楊國忠卻是個利令智昏的小人,行事瘋狂顛倒,可見李唐氣數已盡,我等起事正當其時。”


    閣邏鳳問道:“諸位邑君,你們也是這樣想的麽?”


    石廳中再次陷入沉默之中,一邑君大著膽子道:“南詔煙瘴之地,而劍南道卻富庶繁華,我們所求不多,得一劍南道即可,劍南道與中原有重山阻隔,隻要守住關塞,任誰做皇帝,爨人都能安居一隅。”


    另一人跟著道:“不錯,唐人能連年進犯我大蒙國,全因占據巴蜀地利,隻要占領了劍南道,唐軍便再也不能威脅我國的腹地了。”


    江朔心中大大不以為然,如果占據別國領土就能讓本國安全,好比說占了鄰居的屋子就能保家宅平安一樣,事實無稽之談,自古窮兵黷武隻能是取亂之道,卻被此人矯飾成自身平安之必須,實在好笑。


    閣邏鳳朗聲道:“各位邑君都是如此想的麽?”


    廳內窸窸窣窣,看來眾邑君還在猶豫,一人道:“楊國忠此番遣李宓率軍進攻可謂傾盡全力,此一戰蜀地精銳盡失,正是我們奪取劍南道的絕好機會啊。”


    閣邏鳳又問了一遍:“諸位都是如此想的麽?”


    他語氣和緩,殊無不悅之感,這下眾邑君終於膽大起來了,齊聲道:“不錯!”


    閣邏鳳笑道:“好,好,好!”


    他第三個“好”字剛出口,就聽“嘎嘎”弩機聲響,從洞頂石罅中竟有鐵矢飛出,羅羅險些驚叫出聲,嘴巴卻先被柳汲給按住了。洞中卻早已驚呼聲一片,緊接著石廳便陷入了混亂,既有箭矢射入骨肉的聲響,也有鋼刀磕打鐵矢的聲音。


    鐵矢無情灑落,齊射了七八輪,洞中終於複歸平靜,隻聽閣邏鳳冷笑道:“尹先生好功夫。”


    尹子奇道:“元君好手段。”


    他二人語氣如常,似乎剛才什麽事都沒有發生一般,唯有濃重的血腥味在石廳中彌漫開來,刺激人的鼻腔,提醒江朔等人剛才發生的血腥屠殺。


    四人既是好奇又是恐懼,都想親眼看一看石案之外到底發生了什麽,卻聽尹子奇朗聲道:“石案後的朋友,聽了這麽久的壁腳,也該現身一見了吧?”


    江朔內功卓絕,將自己的氣息隱藏得很好,段儉魏就已差了很多,羅羅武藝隻是平常,柳汲則壓根不會武功,尹子奇早就發現了他們。


    柳汲聞言,一撣袖子,道:“出去吧,原來早就被人家發現啦。”說話間立起身子,扶著石案道:“蹲了這半日可把老夫的腿都蹲麻了。”


    羅羅、段儉魏、江朔依次站起。


    前三人站起身,尹子奇可說是毫不意外,他甫一進洞就發現石案後麵有人,隻是在他看來這些人武藝平平,絕非自己的對手,他才任由這些人在石案後躲藏,直到最後才點破。


    而江朔的出現,卻叫尹子奇大吃一驚,他壓根沒有察覺到江朔的存在!


    但尹子奇很快平複了心中的震驚,嘿嘿冷笑道:“江少主,多年不見,不想我二人畢竟有緣,竟又在石室相遇。”


    江朔也不禁好笑,叉手道:“說起來還要多謝尹先生,當年若非尹先生步步進逼,我和趙夫子也不會進入積金洞,隻怕我也早就死了。”


    尹子奇冷冷道:“江少主如果真心感謝老夫,就不該屢屢在緊要關頭壞我的好事!”


    江朔這時才舉目四望,隻見閣邏鳳與他之間僅隔了一張石案,正全身戒備,警惕地盯著他。在他身前橫七豎八,躺了十幾人,皆身中數箭,死狀慘烈,想來就是那些邑君,閣邏鳳的君權長期受烏蠻各族邑君鉗製,今日本是邑君們向他逼宮,沒想到閣邏鳳早已埋伏下弩手,將他們盡數射殺。


    江朔初入石廳時並未察覺有人藏在石罅後,看來他們是在閣邏鳳和眾邑君入洞後才悄悄潛行到石罅之後的,此洞構造奇詭,石廳後別有洞天卻無法通行,但可以從別的入口進口後洞,弩手雖然無法鑽過石罅,卻能隔著孔隙,將鐵矢投射過來。


    尹子奇武功雖高,也無法通過石罅,隻能用武器格擋,而無法反擊,尹子奇武功卓絕,自然不會被尋常弩手射中,而他手下就沒這麽厲害了,何萬載,何千年尚可自保,手下武士卻有數人中箭,好在他們陣勢嚴嚴,刀法縝密,護住了要害,隻有肩臂、腿上中箭,無人被射殺。


    江朔笑道:“尹先生若行好事,我自然不會壞你的事,但你又是陰謀又是陽謀的,為禍天下蒼生,我既然撞見自然不能坐視不管了。”


    尹子奇冷笑道:“各為其主,各秉其理,何需多辯?江少主請賜教吧。”


    尹子奇此番大費周章全是針對閣邏鳳,並非為了江朔而來,而江朔亦並不想替閣邏鳳出頭,尤其是見他如此殘忍的設計射殺了烏蠻邑君之後,但尹子奇性子剛直,雖然知道江朔是個極難對付的對手,卻不肯稍退,江朔更是羞於啟齒解釋自己和閣邏鳳毫無瓜葛。


    江朔輕聲對段儉魏道:“一會兒我和尹先生動起手來,你帶著大匠和羅羅見機快跑。”


    他卻沒想到閣邏鳳是君,段儉魏是臣,段儉魏雖是白蠻,卻飽讀漢家詩書,頗奉忠愛之道,豈會自己先跑?對江朔之言,他不置可否,既不搖頭,也不點頭。


    江朔無暇再管段儉魏,自飄身飛過石案,穩穩立在石廳中央,對兩邊的二何叉手道:“今日再次討教璿璣陣之精妙,本是賞心樂事,可惜兩翼多有受傷的,倒叫我無端占了便宜。”


    他不說尹子奇統率十五人的璿璣大陣對付他,是以大欺小,反說自己占了便宜,二何兄弟都是一愣,正不知道該如何應對,尹子奇罵道:“國事為重,二何休再猶豫!”


    何萬載、何千年這才醒悟過來,開始轉動陣法,何萬載是兄,他看了一眼何千年,何千年也不推讓,策動璿璣陣的右翼向江朔撲來,江朔嘿然一笑,側身避開,腳上施展星垣步,逆踩七星,以奇詭的步伐躲過了自瑤光至天樞,所有武士手中圓月彎刀的劈砍。


    江朔到了何千年麵前,揮掌佯攻,何千年不敢大意,連忙打滾閃開,身後卻聽惡風不善,是何萬載率陣殺到了,江朔竟不回頭,以南方朱雀翼宿的步法,隨到隨避,腳下步法看似沒有章法,卻似腦後生眼,將何萬載這一路七柄彎刀的路數看了個一清二楚。


    江朔不禁想起當年在破瀆廟第一次和二何兄弟交手時的情景,如今他隨便一躍,便輕鬆占了中央拱極星之位,提炁在二何的刀陣之間來回縱躍,左閃右避好不熱鬧。


    就在此時,隻聽尹子奇大喝一聲:“小子,接招!”


    他飛在半空中,雙掌發炁,如排山倒海般向著江朔後背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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